廢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那西門慶死後,飄飄忽忽,魂似殘雲,魄如遊絲,隨著兩個鬼使來到本縣土地祠前,恰似當今的鄉長,領著許多人在衙門前侍候,其中有酒店、麵店、各式雜貨和銀錢鋪面,人來人往,與陽間毫無區別。

西門慶見了城隍,發現自已和縣官一樣身著官服,等升堂完畢,鬼使手持令牌領著眾人,跪在臺階下。

那西門慶心狠手辣,在提刑衙門做了幾年官,還妄想會受到官禮相待,怎料這城隍卻另有一套點名方式:一邊是命數已盡的無罪之人,點名之後便站起身來;另一邊是在陽世為惡、在陰司被告的人,點名完畢,就被套上沉重的枷鎖。

西門慶的衣帽瞬間被剝得精光,猶如餓鬼一般,也不經審訊,更不問話,只看到一路差役押解著他,彷彿要被帶去別的大衙門審問。走到二門,西門慶見到一些死去的親戚朋友也過來詢問,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西門慶剛準備要請進飯店,忽然叢中竄出一個人,飛奔上前一把揪住西門慶便打。西門慶便問道:“你這個鬼魂是誰,為何與我撕扯?但見那鬼頭戴一頂鑲著珠子的圓帽,腳蹬一雙黑色熟皮的朝靴。黃臉沒有鬍鬚,嘴角的皺紋如同掛線一般,輕聲細語,在人前說話好似家庭主婦。原來這鬼魂牙牌上寫著內官的官銜,剛剛在鸞庫充任了東嶽使者。

此鬼魂箭步上前,牢牢抓住西門慶,早有五七個隨侍的家丁策馬而來,手持馬鞭、大棍,一通亂打。隨後,一人如疾風電般飛奔而至,頭髮散亂,口中高呼:“切勿放走這奸賊!”眾人磚石齊發,打得西門慶口鼻溢血,竟無一人敢上前勸阻。

各位看官你可知此人是誰?原來是花太監帶著花子虛,得知西門慶已死,特意在此等他報仇。那花太監因建造東京大寺銅佛,一生行善,死後又成為東嶽帝君座下管車駕的太監,誰敢去勸那花太監?打了一會兒,花太監說道:“我們早已將他告到上司,等審判之後再做計較。”說完,便氣沖沖地走了。

西門慶所帶的錢鈔,也都被一群餓鬼搶走。他驚慌失措,只能跟隨鬼使踏上路途。這一次,走的不再是之前的路,而是高山峻嶺,怪樹陰林。陰風陣陣,撲面而來,冷霧瀰漫,令人迷濛。冷風颼颼,黑沙漫天,荊針棘刺,密密麻麻。

此時西門慶眼神朦朧,心中卻清明,彷彿半醒半醉;腳步行走艱難,如行於萬嶺千山。耳邊傳來鬼哭神嚎,他懊悔從前所做之事;眼前所見非刑重拷,相逢之時無語,各自分道揚鑣。黃泉路上人家稀少,黑水河邊蛇狗眾多。這陰司沒有日月星辰,不分早晚晝夜,一片漆黑茫茫,如同五更月黑之時,隱約可見人影,似有若無。待到走近,卻又消失不見。

西門慶一路走來,所見盡是凶神惡鬼。在這黃風黑霧之中,帶著這些人沿著山路艱難前行,密密麻麻,數以百萬計。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尼僧、和尚,也有官員、武將、吏卒、娼優,有的被綁鎖,有的空手而行,有的騎馬,有的坐轎,應有盡有,比陽間之人還多,不計其數。

那西門慶進城來,只見官員們乘車騎馬,摩肩接踵,貧富貴賤,喜怒哀樂,如王城一般,只是受苦之人多,享福之人少。鐵鎖銅鞭,押解著枷索的罪人,上千百起之多。他們來自山東、河南、兩京、兩浙十三省,甚至邊疆外國,模樣各異,都在此投文發放。

那西門慶見此情形,那有不膽寒之意?人之良心,雖經生死,亦不滅。他回憶起生前之事,今日如何能隱瞞得過去!那蔡太師的權勢、翟雲峰的私情,無處可用。想了片刻後,唯有一件好事可作權宜之計。城南永福寺,他曾施捨五十兩白銀,在北極廟做道場,吳道官曾申過表文,或可藉此得救。正思索間,忽見城門口乞丐皆如餓鬼,百十成群,披髮流血,令人毛骨悚然!突然,一人領著眾鬼上前,將西門慶揪住,又打又抓,直將其破衣扯得粉碎。

你知道此人是誰?原來是武大郎,已非三寸丁,而是高大許多,揪著西門慶上衣冠不放。鬼使問明緣由,揮起銅鞭亂打,西門慶疼痛難忍,渾身都被刑具所傷,難以承受。待行至東嶽衙門,那宋惠連、花子虛、苗員外等受害之人,都在索命討債,西門慶無處躲藏!鬼使將眾人分開,先至一司,批文下發,打發鬼使離去,將一干罪人監禁,再行文報文書房,呈上候旨。

十三省各有司官,與陽間刑部並無區別。那日批文發到山東司查罪,西門慶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西門慶的罪狀。據清河縣城隍、土地、灶神日夜遊巡報案,西門慶罪惡累累,荒淫奢靡,原壽六十,因罪惡滔天減陽壽三十年。唯有施捨一事,可留一子為僧,再傳則絕。

司府閱完他罪狀書,鬼使呈與門慶細覽一番,西門慶瞠目結舌,只顧叩頭求饒道:“小人在世愚昧無知,違法犯紀,略有一二,豈敢欺滿判官大人。但小人生前尚講義氣,慷慨大方,世間惡人尚有接受我西門慶恩惠施捨,懇請老爺大發慈悲!”

西門慶說完,只是不住地叩頭。只見司官與判官竊竊私語兩句,便搬出一架天平,一邊兩個銅盤,一黑一紅,砝碼亦有兩樣,一一將西門慶的作惡簿放在一頭,行善簿放在另一頭,那作惡簿重若千斤,行善簿輕如紙飛,以致於天平轟然倒地。

那司官勃然大怒,喝令鬼使將其捆綁,用大銅箍將大腦袋綁上,只見西門慶兩眼突出,口鼻流血,欲將其打入死囚牢。那判官又進言兩句道:“此犯初來乍到,還需押往蒿里山過堂,以待冤頭對質,方能行刑。”

那司官一一退下後,只見西門慶腦箍竟自行脫落,真乃咄咄怪事。西門慶依舊戴著長枷,被鬼使押入一座山中,此處漫天黃沙,草木凋零,前方有一座衙門。眾鬼雲集,皆是白衣眾孝,往來悲泣之聲不絕於耳。

原來地藏菩薩憐憫初死之鬼魂,准許他們來蒿里山領取自家漿水。山中有一座望鄉臺,眾鬼登臺,各自遙望妻子一面,從此便與親人永別,陰陽兩隔。此乃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及眾生恩愛俗情,故而使其有此遙望之機,以曉俗情虛妄,轉世輪迴之後改過自新,怎奈這眾生愚鈍,難以醒悟。

單看這西門慶,跟隨眾人登上望鄉臺,眾人望的是自家燈火,各人哭的是辛酸血淚。且看那西門慶,揩乾淚眼,朝西南方向望去,正是清河縣所在。

彼時,見潘金蓮和陳經濟仍在靈前守孝,尚未身死。但見:塵世如煙,蒼茫似霧。城郭如潑墨之畫,人影似素絹之描。真真假假,蜃樓幻影裡有樓臺亭閣,聚散無常,鏡花水月中現妻妾美眷。靈堂擺設,往來皆是弔唁賓客,門前高豎幡竿。庭堂如昔,一家盡著白衣冠冕,棺槨之下是何人?

門客漸漸離去,未見應二哥不來哭我,寵妾無情,潘六兒另結新歡。翡翠軒中榮莉花謝,提刑衙內吳千戶未見前來。

那西門慶瞧得真真切切,卻不見吳月娘身在何處。原來吳月娘正在分娩孝哥,閉門坐月。西門慶貪心不死,眼看著金銀財寶在門前燃燒,卻無法取來享用,且等再看,剛要睜眼,只見一片火光直撲望鄉臺而來,黑霧瀰漫,再不見任何蹤影,真是咄咄怪事!

西門慶哭著走下臺來,又悲又悔,遂作《哭山坡羊》一曲傳笑:世人啊世人,莫學我西門慶的下場。萬貫家財,轉瞬間灰飛煙滅。潘六兒、李嬌兒、孟玉樓都去了哪裡?春梅的琵琶,玉簫的絲絃,如今誰來彈唱?胡僧的丹藥我也敢嘗,連服三丸,苦不堪言。王六兒的溫柔鄉方才作罷,索命的金蓮就取了我的性命。想想我的翡翠軒、葡萄架,是何等快活!我風流了一生,落得如此悽慘。閻王啊,想死我了:我情願喝兩碗迷魂湯。閻王啊,饒了我吧!情願領著這些婆娘去充軍。西門慶哭罷唱畢,眾鬼又是哭又是笑。走下望鄉臺,眾鬼各有使者押去,候審發落不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