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武大郎服毒身亡後,魂魄被收至陰司的死城毒蠱司,至今日已有一十六年未能投胎轉世輪迴。只因他在酆都告發了西門慶毒命奪妻之罪,此案便被批至宗靈官司處查辦。經查,武大郎前世與潘氏本是合夥商販,武大姓朱,名國財,潘氏姓李,名堅,皆是山西人。二人在沛梁販賣氈子貨,各獲利息二百餘兩。

某日,李堅忽染疾疫,七日不出汗,朱國財起了惡念,欲圖其別人的錢財,便取了一劑毒藥,加入一兩大附子,李堅病重不省人事,朱國財將滾燙的藥煎好,騎在他身上強行灌下,再用棉被矇住他的頭,令其無法呼吸,不到一碗茶水的功夫,七竅流血而死。

後來在陰司受審,朱國財被判受油炸火鍁之刑,轉世為一男嬰,投生至陽穀縣武家,因其兇悍,故未給他完整身形。李堅則化作女身,投胎為潘氏化名金蓮,當受夫婦不和、勾引西門慶投毒藥便報前世一仇。

至此,案情已經查明原由,武大郎也無話可說。唯有西門慶是因貪淫而謀殺自已性命,並非宿冤,怎能不報此仇?那日,得知西門慶將死,武大郎與花子虛二人躲在王六兒住的牛皮巷口橋底下,欲拿下他的馬來,卻被本縣土地鬼使阻攔。於是便將西門慶送至潘金蓮房裡住宿,知曉他貪淫,便暗中借潘金蓮之手,將胡僧藥三四丸都讓西門服下,以報毒藥之仇,直至冤魂纏身,身死方去。由此可見,冤冤相報,分毫不差。

那日,武大郎在城門口撞見西門慶,將其暴打一頓後,便前往東嶽府寫了一狀紙,狀上寫道:告狀鬼武大郎,乃山東清河縣人,告發結髮妻子潘氏與惡徒西門慶通姦,於某年某月某日,鄆哥告之我兩人姦情,我現場捉姦,被那西門慶踢至重傷,險些喪命。之後,潘氏又與王婆合謀,用毒藥將我謀害。本縣土地鬼使、灶神、鄆哥皆可為我作證。那西門慶仗著財勢,想買通我弟武松,令我含冤而死,此冤案已多次告發。如今西門慶命喪黃泉,應當立刻叫那西門慶與我對審,以還我的冤屈,懲惡揚善!告狀人:武大郎。

寫好狀紙,正等待酆都放告日期再遞交,恰好遇到花子虛、苗員外、宋惠連等一夥人,也都聚在衙門前。有個汪生員,本已停了貢,卻因氣惱致死,他的招牌上還寫著“廩生考中”的官書。

告狀的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花子虛狀告的是殺盜劫財之事,苗員外告發的是受賄縱仇,宋惠連則是因淫霸害命。又有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著武將服飾,後面還鎖著一名約五十歲的婦人,也來寫狀書控告西門慶,只見那人直接進了衙門。

仔細詢問旁人,才知道這是王招宣,被鎖的婦人正是林太太。還有許多窮鬼,或是因放債坑家、官刑害命等事,約有百餘起。那餓鬼中也有不少好漢,見此不公,紛紛握拳相助。

正在喧鬧之時,忽然見一隊官員率領著大批人馬而來。只見數十對金甲紅纓的騎士,手持旗幡纓絡、鐵戟弓矢,約有三四十人結隊而過;接著是步下兵卒,皆是藍面紅發、獠牙巨口,各執銅鞭鐵鎖,有二十餘隊緊隨其後;然後是文官吏卒,身披黃皂服,懷抱冊簿書,二十餘員整整齊齊地過去了;最後是步下兵卒,抬著二十餘槓黑漆箱籠,跑得氣喘吁吁,汗如下雨一般,腳速如飛地過去。

只瞧那四對紅紗燈籠,各自焚著檀香,一路上香菸嫋嫋。又聽見竺蕭聲和細樂聲,猶如仙音繚繞,還有美女和仙童,彷彿沒有人聲,也不惹塵埃。一頂黃羅傘下的白王輦中,罩著一個手執玉圭、垂旒的神道,左右有仗劍持扇的,多得數都數不過來。這可真是莊嚴端正的陰天子,總管輪迴的嶽帝君。後面還跟著無數的兵將。轎輦還沒到,忽然就見先騎馬的武將從衙門出來,詢問前站的金甲大將,才知道這是東嶽天齊聖帝。

只聽那武將道:“此處有狀,還不喊冤,更待何時?”只見這花子虛一夥原告,等得那叫一個急,頭頂狀書跪在路旁,齊聲喊起道:“冤枉!”。

東嶽帝君稍一扭頭,就見有個肩背插著黃旗的靈官收走了狀紙。隊伍走過之後,大家才知道,原來是上界玉帝天尊召見五嶽帝君去商議宋朝劫運,那些扛著箱子書籍的,裝的都是山東、河北以及天下在劫中的人名,去三天才能回來。

眾人見接了告狀書,如同人世間告了御狀一般,歡天喜地,只等各位等候旨義。不知西門慶最終罪案如何了結,正是:清河縣中,少了個縱慾貪財的奸詐之徒;酆都獄裡,多了個受刑受罪的惡魔。

且說西門慶在陰司尚未定罪,一日隨鬼使行至奈河一岸邊,想到東嶽宮前打聽自已的官司。這奈河乃是北方幽冥大海中流出的一股惡水,環繞著東嶽府前大道,凡人皆從此過。

此奈河有三座橋:一座金橋,專供佛道、聖道、仙道往來;一座銀橋,乃善人、孝子、忠臣、義士、節婦、貞夫行走;又有一座銅橋,只許平等好人,或有些官聲,或有些鄉評,積德不甚純淨,輪迴不負大罪,或託生富家、轉生官爵,或女化男身、功過相抵者,才得透過。這橋如同幽靈一般,時隱時現,神秘莫測。

上金橋的人,一旦來到河邊,金橋便會浮現,還有童子指引;而那些不該上橋的人,眼前只有茫茫黑水,滾滾紅波,散發著惡臭與熱氣,渾濁而腥臊,或冰冷刺骨,或熾熱如火,彷彿是根據每個人的罪因,而呈現出不同的深淺程度。那些毒蛇妖蟒更是張牙舞爪,肆意吞吐著舌頭,任憑它們咬肉咂血,讓人無處可避!

此時的西門慶,恐怕也只能望河興嘆,哪裡還有橋可過!他只能站在岸邊,暗自思索:“且看這些鬼如何過去。

西門慶心想自已一向精明細心,今日好歹也得尋個淺處過河。正在無奈之際,只見一個人朝他走來,熱情地向他說道:“西門大官人,您什麼時候來的?小弟我有失迎接了。”

西門慶定睛一看,只見來人頭戴一頂黃葛帽,半新半舊;身穿一件織布衫,有破有全。腳下踩著一雙草鞋,繫著幾根麻繩,腰間還掛著幾個銅錢。他看似閒漢出身,全憑著一張油嘴滑舌的嘴皮子過活;一生淒涼,兩世窮苦,卻仍然保留著餓死不斷的窮筋骨。只見他臉上還帶著憤憤不平的神色,嘻嘻哈哈笑容卻如同往常一般。

各位看官你知此人是誰?原來是常時節,他與西門慶窮困時結拜為兄弟。雖是個窮光蛋,但為人老實,毫無用處,只有被人騙的份兒,從不騙人。因此,西門大宅他也去得不多。後來常時節窮困潦倒至極,多虧應伯爵幫忙,曾經西門慶接濟他五十兩銀子,這並是西門慶的善舉,也是他的福報。前年,常時節過世了,西門慶又送了他一口棺材。所以今日相遇,常時節對西門慶格外親熱。這便是人情冷暖,亦是善惡有報。

常時節一把拉住西門慶和鬼使,在路旁的一個小酒店坐下,解下腰間的錢袋,裡面有二百多文小鵝眼錢,他盡數交給孟婆,叫孟婆打來兩杯酒來。然後,仔細詢問西門慶過世的原因,聽完後,只見西門慶不禁眼中流淚,說道:“眼下這奈河難過,暫且不說那官司纏身、賬務糾纏,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審結,更不知會定什麼罪呢!”

常時節卻笑道:“這奈河不過是小菜一碟,西門大哥儘管放心喝酒!”酒足飯飽之後,又是一碗熱湯,西門慶頓時覺得腹中不再飢餓。常時節說道:“小弟我這生平,就是心直口快,像個遊手好閒的人,也沒人告發我。好在我還識得幾個大字,能記出人名來,閻王就派我跟著判官去查河。這大清早的,正好有官差的小船過來,我得想法子帶過河去。”

西門慶聽後,心中暗自歡喜。忽然,只見上游有一個人揹著個黃包袱,好像是送文書的官使,只見常時節連忙招手,那船便駛到了岸邊。他伏在那人耳邊說了幾句,那人就佯裝離開了。常時節回頭一望,急忙叫門慶下船鑽進船艙裡,然後與那鬼使一同搖櫓過江。

此時,常時節不禁唱起歌來:“今日流來明日流,這河流要到何時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