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根爺嘴說著,操起鋤柄插進荊條捆裡,前手一抬,後手一壓,出溜就挑上肩膀,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我還得叨叨幾句,我說虎子,咱這大秋可是一桶水兩身汗澆出來哩,你們民兵‘下夜’可要耳朵尖些,眼路寬些,出了事兒,看我不敲你的腦瓜!”說著,手裡長長的菸袋鍋於就上了石三虎的光腦門。

“你睡實心覺吧!”石三虎摸著腦門骨,把土獵槍朝前一晃,笑說,“只要咱手裡有這玩意兒,它就是地老鼠出洞也得先瞅摸瞅摸!”

四個人說說笑笑正要下山,只見石三虎象丟了什麼東西似的,眼睛老往後望。秋鳳忽然“呀”了一聲,說:“把小俊那鬼也忘了。怎還沒回來哩?”

太陽落山了。西天邊的火燒雲漸漸失去絢麗的光彩,暗淡下來。草叢中的蟋蟀又開始了最熱鬧的晚會比賽,拖著長長的嗓子,吱吱唱起來。巡夜的民兵遠遠呼喊著、嬉笑著向嶺上走去。夜幕,在一片秋蟲爭鳴、羊群咩聲和村民們收工的說笑聲中,不知不覺降落下來。遠處的山峰、樹林,近處的溝岸、莊稼,漸漸溶為一體,渾如二色。

老根爺和張萬根先走了。石三虎和秋鳳返回來去找馬小俊。

“這鬼東西去哪啦?大高田禾……都是你!”秋鳳擔心地埋怨石三虎。

“不怕,十有八九是在溝裡吃住酸棗了,那是個酸棗迷。”石三虎雖然嘴上說寬心話,心裡比秋鳳還著急。他倆站在岸邊上向石子溝一連喊了幾聲,只聽見對面山崖上傳來的回聲和晚風吹動田禾的沙沙聲。

秋鳳一急,不由得就想得多了:石子溝是村裡的林區。以前是窮人扔死孩子的亂石溝。互助合作後,村民們起石墊土,栽了許多楊樹、榆樹、槐樹,如今樹木成。近兩年來,常有野狼出沒……便和三虎相跟著,一邊喊,一邊順著谷壟地岸,一口氣跑進石子溝來。溝裡黑得陰森可怕,偶爾聽見樹梢濃蔭裡,喜鵲、斑鳩吵窩的叫聲。

秋風後悔不該讓她來撿那麼個死烏鴉,萬一出個事怎麼辦?三虎嘴上依舊直勁兒開心說:“不怕,貓兒咬個耗子還要吱哇叫喚幾聲哩。那麼大個活人……”“你還窮開心!小俊有個長短,看小俊娘不跟你--”“噓--你聽!”三虎忽然高興起來,“你聽,這不是她那銅盆嗓子?不知又跟誰吵上了。”

石子溝對岸的谷地邊上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隔著滿溝滿岸的樹林,天又黑下來,看不見人影,只聽見是一男一女。女的顯然是馬小俊那副咬理不讓人的野嗓子。男的彷彿怕人聽見,聲音挺低,隱隱約約聽見說:“不叫砍不砍就是了,你咋呼誰?”

“你倒說了個輕巧!你偷村裡的樹,還有理?”“誰偷來?誰偷來?”

“你,你!”

“我還說你偷來哩!”

“你拿出贓來?”

“你拿出贓來!”

“這棵樹就是贓!”

砍不砍由我,你管不著!”“這……這是我地頭起的樹,“你……走,到村裡說說去!”“愛去你去!”

“非去不行!”

“你,你……你打人!”

石三虎和秋風一溜小跑,跑下溝裡,爬上坡去,遠遠看見兩個黑形子拖過來,拉過去,象拔河似的爭奪著一把鋸子。馬小俊氣粗力猛,拖得對方跌了幾跌,只是死不鬆手,嘴裡還不住說:“走就走,你拖什麼?走哪我也不怕,樹長在我石中貴的地頭起……我不怕,我怕什麼?主任都放了話,你……你咋呼誰?”旁邊一個背年著急了:“你你……你偷……偷樹,還還……還嘴硬!”說著上去幫馬小俊使勁一拽,只聽“咔嚓”一聲,鋸子拖脫了。那人閃了個趔想,腳下一絆,咕咚坐在地上。這下他可惱羞成怒,火上加油,呼地從地上躥起來,一頭朝那青年的懷裡撞去:“吃裡扒外的東西!你、你清利交代了老子吧!”那青年急忙護著鼻樑上的眼鏡往後躲閃。馬小俊搶上一步擋住:“你要幹什麼?”

“我管我兒子,這你管不著!兒子是我生我養!”那人又跺腳又挺脖頸,使出無理搶三分的勁兒,“管兒子可是我的自由,我愛捏方捆圓,你管不著!”

“石中貴!”

石中貴正氣勢洶洶地閃過馬小俊,朝兒子石明鎖撲上去,突然聽到身後一聲炸雷似的怒喝,立時鎮住了;回頭一看,只見石三虎手裡掂著槍和秋風嚴肅地立在那裡,不禁心裡一愣,立即軟了下來。

原來,馬小俊剛才跑進石子溝,聽見石明鎖在溝底叫她,說他爹去砍隊裡的樹,他攔不住,滿村裡又找不見個大小隊幹部,現在只好請她同去勸阻他爹。

馬小俊是個心裡沾不得半點灰塵的躁性子,也沒細問情由,就埋怨道:“你不會把他拖住!”

“我拖拖……”石明鎖說話結巴,這陣越急越結巴,“你拖怎又放了他?”

“拖,拖不住!”這句話,倒把馬小俊逗樂了,

於是,馬小俊就把撿烏鴉的事忘到九霄雲外,跟著石明鎖,一起上了石子溝南岸。石中貴見石三虎拿著槍,婦女主任李秋鳳也跟在後邊,以為是來抓他,心裡發毛,胸口突突突、突突突跳個不止。“他偷村裡的樹!”馬小俊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石中貴,氣呼呼地先告了一狀。

“我就不認這個偷!”石中貴有些心慌氣虛,強撐氣,跺了跺腳。就在他的身後,有一棵砂鍋口粗細、剛夠做材的楊樹,已經刨出幾條根,有一條根還砍了幾斧子。石三虎看了一眼,抬腳踢踢石中貴身旁的一堆虛土,嚴肅地問:“你不認偷,誰批准你來砍隊裡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