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貴抬抬頭,想說話,卻又把舌頭縮回去,緊張地低下了頭。旁邊餘怒未消的石明鎖插嘴說:“他他……他說是是乾乾幹部放了話,要要要賣地搞房地產開發!”

石明鎖是村裡有名的厚道老成的青年,唸了三年中學,把眼睛熬成了近視,年輕輕的就戴了副深度近視鏡,平素不愛多說多道,加上又有些口吃,有時候你真拿鉗子也摳不出他一句話來。可是一旦開了口,丁是丁,卯是卯,理上不含糊,人前能服眾。村裡人常好取笑說:“明鎖的話都叫他多替他說了!”

石中貴是村裡大名鼎鼎的寒暑表式的人物,剛扒五十歲邊兒,頭上就禿得溜光溜光象琉璃球,一雙小眼睛象松鼠似的機靈,癟嘴薄唇,愛說愛動。村裡一有什麼大小事兒,他一聽到個影兒,就會給你謅成個形兒,講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滿村裡颳風。往往叫一些老實人以假當真,跟他上當。事後,人們將他嬉笑怒罵一頓,他則欣然受責,以後照樣不改。一九五八年公社化那陣子,他不知從哪裡聽到風聲說“賣地搞房產開發”,要挨家挨戶簽字拆遷,便給他的“知心們”透信。

結果,幾戶村民慌了神,正好遇上互助合作,大家都以為保不住口糧地了。可是,也有石中貴得意的時候。那還是好些年前的事情,而且也是他一向引以為能的一件事。那年春天,他不知從哪裡聽來訊息,說上地要歸公、牲口要入村裡,便一咬牙,狠狠心把五畝青苗賣了,還把這個訊息傳給他的對勁夥計。有兩戶村民也賣掉牲口、青苗。到秋後,果然龍泉村辦起了互助合作社。那兩戶村民曾經一度對石中貴感恩不盡。還有戶村民因為沒有相信石中貴的話,成為憾事一樁,積在心裡。打那時候,石中貴就得了個“雨來風”的綽號。取“風來雨來,屁來屎來”的貶義。

石中貴的四合小院裡經常人來人往不斷線。龍泉村前溝的一些村民們一遇陰天下雨,或者村裡搞什麼活動,就擠在他那磚掛麵的小屋裡,探聽上面的政策,交換“治家秘訣”“處世良方”。石中貴儼然是個主講,常常從炕蓆底下翻出一疊疊變了顏色的報紙,誇耀說:“咱是棋不看三步不捏子兒。你們記得,我老早就說過,咱是村民,要循規蹈矩,走一條中不溜溜兒的路。跟上那些死守土地們瞎起鬨 沒便宜逮。”

這不,如今不是要賣地搞開發了吧?什麼是先富裕起來?賣地就是先富裕起來,老百姓手裡有什麼資源,不就是一畝三分地嗎,現在不賣,等上面徵收起來,就三文不值兩文的處理掉了。這可含糊不得!”有時候,他把小松鼠眼睛一溜,故意把嗓子眼兒捏得細細的,那些人們則馬上知道他有了特別新聞,便把各式各樣的腦袋一下子伸過去,象西瓜攤子一樣,圓的、扁的、長的,碰在一起,一動不動,聽“雨來風”傳遞訊息。

石中貴就是這樣一個風風雨雨的人物。

當下,石中貴見馬小俊一口咬定他是偷樹,兒子石明鎖不但不替他說話,倒跟馬小俊一氣,也來咋呼他;再聽聽三虎那出氣的聲音,都能把人吹倒,明明是來捉賊的。

秋鳳雖沒吭氣,但大黑天是什神色也叫人難以捉摸,不由得頭上冒汗,手心出水,心想:落個偷的名聲,往後怎在人前站呀?自已可是說人道人的人呀!這不比販了假訊息,這是偷呀!不行,這個臭名聲萬萬不能落!再一想,這事情雖然做得不光彩,好在還有個推擋,如今兒子已經把幹部放話的老底端了出來,蓋也蓋不住了,事情走到這一步,罷,也只有先洗清自已的身子了。

便鼓了鼓勇氣,走到三虎跟前,口氣也比先前軟和多了,苦著臉,攤著手,申辯說:“天地良心呀!三虎老弟,秋鳳,你們也不是外人,咱都是出門不見進門遇,誰還不知道誰呀?你中貴哥活了五十的人了,縱有渾身不是,可誰見我幹過偷人摸人的事呀?誰見過我摸過人家一棵麻秸棒兒呀?咱也是成天張嘴說人道人的人,怎會做這沒臉面的事情哩?”

“你還背上牛頭不認贓!”石中貴攤開兩手、申辯不迭,馬小俊卻不讓他,一步躥到楊樹跟前,踢踢砍斷的樹根,“這樹根是它自個兒斷了哩?!”

石中貴暗中剜了馬小俊一眼,朝石三虎和秋鳳祈求地攤著雙手,吶吶說:“我我……”

“你往日不偷,今天砍隊裡的樹透過誰來?”三虎心想,這個人不怎地是不怎地,可偷偷摸摸的事情,還真是沒多聽說過哩。

“是呀。”秋鳳也拿眼睛緊瞅著他。

石中貴猶豫了一陣,好象費了多大力氣似的,心一橫,說:“貴發主任呀。我跟貴發打過招呼……要不,我,我又不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膽。”

“貴發在縣裡開會,你什麼時候跟他打招呼啦?”秋風感到這件事情有來頭,不單純是砍一棵樹的問題,嚴肅地問。

石中貴卻沒料到這一層,一怔,又慌忙說:“他上縣前我就……”

馬小俊一旁看見石中貴抬出田貴發,把偷的罪名脫掉了,著急地瞅了石明鎖一眼。石明鎖衝他爹問:

“你你……你怎說這樹樹是……”

石中貴瞪了兒子一眼,心裡暗罵:“小雜種羔子!你裝什麼積極!”石明鎖沒理會他,結結巴巴揭發說:“他說樹樹是長長在在……”

“我替他說!”馬小俊見石明鎖越急越說不清,差點笑出聲來,“他說這樹是長在他家的地頭上!”

“這話我也沒說錯呀。”石中貴小眼一眨巴,苦笑著申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