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春就給村裡會計放下話,從村裡磚窯上定下三千磚,兩千瓦;一夏天又把房前屋後的樹鋸倒幾棵打湊了兩條梁材;眼下,就差兩條中沒著落。門前還有兩棵楊樹,做梁不夠粗,做檁又可惜,再長三五年,就成了好梁材,捨不得砍倒。

買吧,這陣起房蓋屋的多,木料奇貴,捨不得多摳十打二十塊錢。他聽人們說,田貴發常跑陵川、下沁源,那是兩個出木材的地方,一條梁材少說也比本地便宜三二十塊;要是貴發說句話,要是村裡有大車到那裡跑運輸順便捎回來,就連運費也不用出。所以,他早就心裡骨碌過來骨碌過去,想找貴發求這個方便。前幾天他又聽車把式二才說,大車等麥子養種下去又要去沁源。這可是個機會啊!

他拉下老臉來,兩條短腿“踏踏踏、踏踏踏”整天往照壁院裡跑。偏偏貴發去縣裡開會十天半月還不回來!他急得暗暗拍屁股。前日黑來,他剛脫了衣服鑽進被窩,老婆忽然串門子回來說:“貴發回來了!說是打早就走!”他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連襪子都來不及穿,蹬了鞋,就往照壁院跑。半路上又折回來,繞到供銷社敲開老李的窗子,買了一盒錦花煙。

田貴發住在龍泉村盡南頭,一進兩院,一疙瘩磚包,大高街門樓。一進街門道,迎面立著一堵照壁,照壁上雕著一條飛龍,所以,祖輩人都管這大院子叫照壁院。大集體的那陣,田貴發家裡除了一個年邁老母就是他光棍一條,要說窮,家裡著實窮得光當響。

可是他從小就養下個好吃懶做,二十來歲就上賭場,把他父親留給他的五畝地也輸掉了;後來,就一年四季胳肢窩裡夾條破被,靠打忙工混兩個現錢養活母子兩張嘴。有一年,他下賭場輸得連年也過不去,半夜三更把他四叔父田世和家裡的一條大看門狗引出村外宰了,剝下一張好狗皮,賣給了收皮貨的商販,結果沒幾天就讓他四叔父知道了,十冬臘月,把他剝了個一絲不掛,吊在大門道里,鞭子上蘸著水,抽得他渾身沒一塊好皮肉。

這還沒了結,最後讓他披麻戴孝給狗送葬才了事。從此,他恨透了田世和。所以,反霸打黑運動一開始,群眾還沒完全發動起來,他就帶頭首先扳倒了龍泉村有名的村霸田世和,把田世和五花大綁吊在村口大槐樹上,幾鐵鍁掄上去就打死了。這一來,田貴發就成了運動中的骨幹分子,在貧農協會也管了一多半事。

可是反霸打黑運動後期分田分房的時候,他搶先爭到了這座院,把自已家裡的破箱爛櫃、鍋碗勺盆,通通搬進了照壁院。那時,大家雖然看出他的思想不純,可是他正在興頭旺氣上,又掌著集體的事,動不動就吹:龍泉村的運動,沒有他田貴發,早就瞎燈熄火了。有些人也覺得搬倒村霸田世和著實虧了人家貴發,這照壁院就該人家住。

工作組組長王佑山,說為了顧全大局,也遷就了他。但剛建立起的黨組織在黨內卻對他進行批評、幫助,並且制定了幾條制度,明確規定領導、幹部、民兵不準多佔鬥爭果實。他看到群眾反映得不行,又想自已已是獨自侵吞兩座大院,一來住不著,二來又太刺眼,給上級領導的印象也不好,不如再來個“帶頭”,雖然丟一座院,可能換回一個以身作則的好招牌。

狠狠心,才把二門堵了,隔成前後兩院,他先挑了前院,表示他不住村霸田世和的房子,把村霸田世和住的後院分給了馬小俊家。為這,王佑山很賞識他,而他卻發了半年牢騷:“老子分一座院,你們還眼紅,不是老子,你們分個蛋!”

石中貴從供銷社買了盒錦花煙,直奔照壁院大門外,看見黑地裡高大的黑街門樓,心裡就撲通撲通跳,他站在青石臺階下,猶豫了半天,把想好的話又想了一番,鼓鼓勇氣才推門走進院裡。剛走到院心,忽然聽見屋裡有人說什麼“要退夠”,“退到底”,是田貴發的聲音。

石中貴不由得輕輕把腿收住,立在當院,豎起耳朵來。可是聽了半響,光聽見田貴發粗啞的聲音像牲口嚼草一樣嚓嚓響,卻聽不清說什麼。石中貴是個專好散播訊息的人,聽見屋裡有劉臭狗、劉閣老,這兩個人平素是田貴發的至交,心想,貴發一定是這次開會帶來什麼重要訊息,便想偷聽一下。

可是他剛輕手慢腳,踮著腳後跟往窗子跟前走了幾步,屋裡突然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桌子拍得砰砰啪響,窗戶紙上胳膊、腦袋影子亂動,把他嚇了一大跳,趁屋裡又笑又響,他卻貼近了窗子,只聽第三隊生產隊長劉臭狗說:

“來來來!今天黑來咱得‘幹’它個痛快!”

“急什麼,‘幹’的日子在後頭哩。快,貴發,你再給咱們‘下達下達’。”是村民劉閣老說的聲音。

“傳達傳達!”有人跟正他說。

“‘傳達’“下達’一個樣,別盡打岔!”劉閣老顯然是急不可耐,“貴發,你說,這精神算是鉚對咱的眼了,可咱們……咱們怎個動手?”

“咳呀!咱們還不好辦?一杆子打棗,全扒拉!”是田貴發的聲音。

“我是說金鳳……”又是劉閣老的聲音。

“‘銀鳳’這回也由不了她!”是劉臭狗的聲音。接著,話音又壓低,光聽見是田貴發說話,但什麼也聽不清楚。末了,又聽見劉閣老拍腿扯腔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知道她要這個。”

劉臭狗說:“她敢頂才好哩!說不定這一‘退夠’,她這支書也當‘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