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感嘆沈風瞬間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一手花月宛然之境的驚訝,我更暗暗震驚於她一臉輕描淡寫地說出那句話:“若有人許他一生自由呢?”

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一路心神激盪地回去。我在猜是誰?難道就是師姐?

庭院深深,月光鋪下,師父正和曦沫染溫著酒,兩個人坐在庭院裡閒聊,雙雙自成一道風景。師父還是那個懶懶散散的模樣,只是相比在谷中時的漫不經心,這會兒坐得端正了些,於是舉手投足間便有一股難得一見的風流。

我看了看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再往上頭瞧了瞧:十六的月亮確實比十五的月色更亮些,像被人圖了一圈又一圈,距離圓滿得不能再滿了。

“師父。”我幾步走了出去,站在庭院的入口,逆著光看著前面兩個黑影重重的人,行禮道,“見過染城主。”

師父含著酒“唔”了一聲敷衍地應聲。

“小雅回來,”曦沫染倒是朝我招了招手,道,“過來坐坐。”

我乖巧地順從,靠近了一些才瞧見曦沫染今晚換了一個金色打底紅絲鑲邊半鏤空的狐狸形象的面具,面具小巧精緻,堪堪遮住了她的小半張臉,巧妙地擋住了她的半張臉。

“剛從沈風那邊回來?她如何了?”曦沫染微微笑著問道,“可好些?”

我點了點頭,耐心地回道:“師。。。右副使剛醒,服下了一些湯藥。珉宗的九道長為她催開了一些藥效,現下狀態好了些。”

“九道長這個新收的小弟子愛打愛鬧的性子跟九歌當年的穩重一點都不像,但骨骼功夫確實是不錯。這孩子還好有九道長看著,不然肯定得鬧翻了天去。”曦沫染點了點頭,轉頭對師父感嘆道,“看著他們這輩年輕的,最近總想起我們當初的光景,時間過得真快。”

師父抿了口酒,漫不經心地點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了進去。

“小雅可開始修煉觀心術了?”曦沫染拉著我問道,“修煉到哪裡了?”

我瞧了師父一眼,回道:“還在近塵。”

曦沫染欣慰地點了點頭:“能這麼快就邁入近塵之境,你也算是有過人之資。不過,觀心一術的修煉方法和珉宗的劍道、縹緲峰的刀法、以及我的雙槍都不同。到底不管是劍或刀或槍,都乃是身外之器,需先借住身外之物不斷地錘鍊己身。刀劍不斷受到抗擊,而持劍之人身要變得更加強大些,劍才願意臣服人身,才有辦法先達到人劍合一,再臻至手中無劍心中有劍,從而達到人劍不分的高意。”

馴劍?

“但觀心一術並無外物,無物可錘鍊最是難處。若一定要說的話,那便是從心以外都是外物。”曦沫染循循善誘道,把我的一隻手心按在我的心臟處,繼續道,“如何?能感受得到嗎?除了這裡的聲音,其他都是混沌。”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閉上眼睛感受了一番:啊?哪來的混沌?怎麼啥都沒有?但我面上不敢顯露半分。

“不著急。”曦沫染放開我的手,笑了笑道,“等你能聽到那裡的聲音的時候,大概便能邁入近胎之境了。”

我深吸了幾口氣,仍舊感覺自己的心口跳得太過穩重,什麼都沒有。差一點連心跳動聲都沒感受到。

師父撇了我一眼,便轉著眼珠去抓小酒瓶。

“染城主怎麼也懂這些?”我訕訕地放下手,望向曦沫染好奇地問道,“您說得很容易讓人明白。”

“當年你師父從近胎之境邁上近斧之境的時候,我剛好在旁邊為他護法。所以才對這觀心一術有些體會。”曦沫染一臉懷念地看著師父,道,“說來,當年是九歌對劍道有了新的感悟而影響了你的心境,現在想想,你們兩個的天賦確實非一般人能企望所及。我一直羨慕不已。”

師父搖了搖頭,老神在在地拆臺道了一句:“機緣巧合罷了。”

“你啊,別把機緣巧合四個字總掛在嘴上。”曦沫染不同意道,“如今你也是有徒弟的人了。觀心一途本就艱澀難懂,你再不上點心,讓你徒弟自己一個人怎麼辦?難道真的要像知風當年那般到了無計可施的地步而一走了之嗎?”

師父抬起眼皮瞧了一眼曦沫染,淡然道:“她們不同。小雅只能走人間道。”

曦沫染看著師父,挑高了眉眼,繼而笑了笑,對著我道:“聽到了沒有,這可是你師父自己說的。他這是要把自己的衣缽繼承給你,你可要好好修煉了。”

我看了一眼繼續垂著深深眉眼好無表情的師父,對著曦沫染點了點頭。

曦沫染笑得開心,殷殷囑咐道,“你最近若有空就去陪陪右副使。”

我見師父連一個眼神都沒丟過來,便乖順地點了點頭,好奇問道:“染城主,那個輪魂泉真的能夠救回沈閣主嗎?”

曦沫染看著我沉頓了片刻,才道:“看機緣。若來的及時,或許能救回。”

“什麼樣的機緣?”我立馬好奇地問道,“修鬼道與這個可是有什麼關係嗎?”

“鬼道者,鬼也。鬼者,於七月十五日地官校戒之日,赦罪。“曦沫染慢而嚴肅地道,”若能熬到這一天,便有一線生機。“

“熬?”我愣愣地重複道,“熬到中元節?”

“鬼也,歸也。”曦沫染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師父,才繼續道:“沈閣主因與寒谷的沈施主關係非同一般,借了一口人間道的氣息一直待著性命。其氣未歸天,魂未歸地,自然能活。”

我聽得迷迷濛濛,半懂不懂:沈叔是借什麼東西給沈葉清了?他們倆的關係不是很糟糕了的嗎?

可沒等我再繼續發問,師父已經抬手朝我揮了揮,開始打發我問道:“心法可是會記誦了?”

我臉一板,連忙躬身道:“染城主,我還有些事情要做,就下去了。”

曦沫染雖仍對我有些不捨,倒也沒有強留,只是點了點頭。

我沒敢再看一眼師父,深怕他知道我連第一句都記不住從而收了東西回去,所以趕忙腿腳就往屋內跑。

不管了,今晚無論是抄寫一百遍,或是通宵達旦地記誦,我都一定要把第一句背下來。只背第一句。

我就不信第一句還能背不下來?!

我心氣高漲,自信滿滿。

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有詩亦云: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於是又是一夜的無功而返。

我撐著一雙沉重的眼皮,吊著一雙黑眼圈,心情複雜地看著師父的後腦勺,一起跟著眾人在城青殿裡等候著禹都貴人的到來。

只是禹都來的貴人是誰,我一點都不關心。我現在最最關心的是:當年師父到底是怎麼把醒塵篇給記誦了下來而邁進了近胎之境?這裡面到底是有什麼特別的秘訣?難道是需要輔助什麼特別的功法之類的?或者是我也需要找一個修刀或劍的朋友在旁邊感受對方的體悟才可行?得找江逸還是華少卿?

“靜心。”師父的聲音冷不丁地貫入我的耳中。

我抬頭看著他黝黑的後腦勺,抿著嘴,默默地揹著莫塵,運轉心法:師父明明知道我在想什麼,也知道我遇到了什麼情況,可是為什麼寧願和曦沫染喝一晚上的酒也不願意給我指點一二?

這般想著,我的眼神就往上瞟向了城青殿的上座,曦沫染正一臉嚴肅地端坐在上位。而一身藍袍的寧瀛川坐在她的左手邊上。

不一會兒圓滾滾的尚白急急地進殿,宣道:“城主,這次貴人是禹都新皇東皇裘。“

曦沫染和寧瀛川已經走了下來,急急前往城青殿門外去迎接。

城青殿的眾人靜了一瞬,頓時嗡嗡響了起來。有些人跟在曦沫染的身後的身後,有些繼續老神在在地繼續坐著,不動如松。

師父便是這其中一個,他甚至無聊地換了一隻手繼續撐著腦袋,兩眼無神地朝外望去。

我下意識地朝身後的阿珏看去,阿珏木著一張老眼看了看我,便悄悄退了兩步,轉身閃人。

“東皇裘居然會來?”坐在旁邊的上籤谷的鶴雲郎低聲道,“幾十年了,城青殿裡的客人這還是頭一次來得都不簡單。千羽谷主,你說是吧?”

師父面無表情地打了個哈欠,眼閃淚花。

鶴雲郎見怪不怪地繼續道:“你說他把禹都都扔在一旁不管,千里迢迢來城青山幹嘛?難道想重回修真?這是來參加令英會?或者是來敘舊的?”

師父沒回他。

但縹緲山的六引鳳主翻了一個白眼,忍不住開口道:“笑話,他早已沒了這資格。”

“當年他也沒有資格。”南派逍遙島的穆子霜在一旁補了一句道,“但如今禹都加上其他六省,現在都歸他管。六引鳳主還是別像以前那般小瞧了人的好。”

“哼!”六引鳳主抬起下巴,不屑道,“我勸子霜姑姑還是別總掛心不相關的人,你有心度他,他卻無心向道。這次約莫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或是又想玩借刀殺人的戲碼罷了”

眾人默了默,各懷心思。

東皇裘能有今日,天命所歸佔了一些,但更有其他厲害之處。

殿外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我甩了甩昏沉地腦袋探頭出去,計劃瞧瞧這位新皇的真正模樣。

東皇裘非常低調和藹地正跟圍著他的一堆人說說笑笑。

魁梧壯碩的棕色皮囊,蓄著一條大鬍子,囧囧有神的一對大眼睛,好一副黃沙裡大將軍嗜血的氣魄。

看著光明磊落,並無什麼特別之處。

而他手上正緊緊地牽著一個纖細女子。那女子眉目細長優美,一身繁雜的宮廷服飾,蒙著臉,瞧不見清楚的模樣,但隱約能見是一個煙雨清新的大美人。

只是?我瞧著這身段身影,只覺得似乎在哪裡曾見到過。

“小雅,”師父突然扭頭看著我的臉,皺著眉頭道,“先去休息吧。晚些,我有事情要吩咐你。”

破了個天荒。師父竟然關心我?

我瞪著師父,心下發毛。師父雖懶但也極少派我做事。而上一次師父正兒八經地吩咐我的時候,就是讓我在暴雪天一口氣上雪涯上去採雪瑤子。因為那是雪瑤子開得最好的時候。而這次是?難道是想找我當面背誦篇章了?

我滿臉疑惑地瞪著他,內心拒絕。

師父見我望著他不動,眉頭微微一皺,正準備再開口。

我豎起得耳朵裡飄進去了一段對話:

“蕭貴妃,沒想到在這裡能再見到你,別來無恙。”

“六引鳳主,別來無恙。”

我僵硬著脖子把頭努力地轉過去,呆呆地望著那個半披面紗的女子,內心震驚不已:那是姑姑的聲音?那,這人到底是誰?

阿珏的聲音在我旁邊低低地響起,他出手扣住了我的手腕,止住我想要跳出去的動作,道:“不是!”

我盯著人頭攢動的地方不肯死心,阿珏不得不暗暗用力制著我,道:“天下這麼大,總有音似之人。”

“你見過?”我掙不開,扭頭質問他。

阿珏點了點頭:“見過,不是。也不可能是。”

我稍稍冷靜了下來,暗暗抓住自己微顫的指頭:國恨家仇,我的姑姑是不會背叛万俟一族的。

師父看著我,臉色難看地命令阿珏道:“帶下去休息。”

我像是溺水者剛剛花光了所有撲稜的力氣,心有餘而力不足地被阿珏拖了下去。

只是臨走前,我瞧見那個蕭貴妃往我這邊輕輕撇來的一記眼神。我心裡仍舊一涼,有一種半是晴天半是雨的心驚。

“等等。”我按住阿珏的手,掙扎道,“等一等。”

因為我看見東皇裘獨自一人往師父這邊走來。

“師兄。”東皇裘朝師父作揖行禮道。

師父轉身避開,抬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動作,淡淡道:“你我已無師兄弟的名分,東皇。”

“師兄還是老樣子。”東皇裘微微笑,眼紋細細,朗聲道,“聽聞師兄收了個徒弟,是哪位師侄?”他雖是在詢問,但這上位者的威壓伴隨著猶如實質的眼神已經直射而來,盯著我瞧。

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才躬身抱拳道:“弟子見過東皇。”

東皇裘打量著我,呵呵笑道:“冰肌玉骨,落落大方。不愧是師兄教匯出來的人。”

師父沒過多理會,反而問道:“再說一句,別怪我翻臉無情。”

東皇裘一臉縱容地看著師父,改口道:“千羽谷主,再過幾天就是你的生辰。聽聞你最近出谷之後,我緊趕慢趕就是為了今年能夠給你慶生。”

師父先是疑惑後才恍然,淡淡道:“生辰於我並無意義,過於不過皆是尋常,你我身份有別,更無需如此。”

東皇裘看著師父,嘆了口氣,道:“師兄,你我難得相見一次。”

蕭貴妃輕輕地走了過來,一隻手自然而然挽住了東皇裘的胳膊,低低笑道:“南宮谷主,阿裘也是難得的孝心。”

這熟稔的稱呼好似世俗身份都拋了開,顯得這般地情深義重。

東皇裘看著師父,連連點頭,繼續道:“我又有幾個春秋能與你再次相見。”

“師父之前在寒谷裡過的生辰,”我盯著那個蒙面女子,熱絡地邀請道,“那裡銀光美麗,配上三孃的酒,真正輕鬆自在的好地方。”

蕭貴妃聞言朝我看了過來,遲疑道:“這位是?”

我心下一頂:她剛剛的眼神明明是認識我的。怎麼就突然裝不認識了?

“這是小徒。”師父淡淡道,“小雅,該去修煉。”

這次阿珏直接上手抓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說地拖了下去。

我聽到那低聲鈴鈴的聲音繼續道:“南宮谷主果然是嚴師出高徒。”

音腔稍低,帶著一絲煙燻的小沙啞。

我只隱約聽到師父的聲音輕輕傳來:“修行重在修心,小徒頑劣,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