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涼亭裡獨坐沉思了良久,久到城青殿設宴結束,久到暮色深深,久到月落西沉。整整一夜,唯有阿珏坐在一旁悄無聲息地陪著我。有的時候覺得他是万俟一脈最忠誠的守衛者,有的時候覺得他也是困住万俟一脈最堅固的牢門。

我扭過頭細細地打量著他現在這張皺巴巴的老臉,從額頭但眉眼再到鼻樑和薄唇,最後停在下巴。果然,隨侯珠已經在城青殿裡了。所以廉明珠也開始在他的體內週轉,一點點地修復之前受損的筋脈,現在連他的外貌體態也在悄然之間煥發出新的生機。

我終究是賭贏了。

不,終究是他賭贏了。

阿珏靜靜地抬起眼皮,也直直地看向我,不躲不閃。

“一直沒有問你,這次你自己是想離開禹都嗎?”我看著他的眼珠子,問道。夜色已濃,我一出聲,像是驚擾了這亭內一小方圓裡的寂靜。

“不想。”阿珏上下唇一合一閉,回得乾脆,眼裡不起任何漣漪和顏色。

我心涼了大半:“為什麼?不是說好一起報的仇嗎?”

阿珏木著一張臉,沒有回答。

“你反悔了?”我看著他,壓住嗓子眼裡的一團火,問道,“我以為万俟一脈只剩我一個人,你也該效忠我了。所以,你現在效忠的人是誰?。。。東皇裘嗎?”

阿珏垂下眼皮,沒有回答。

“是誰?”我緊緊地盯著他,逼問道。

阿珏始終垂著眼眸,低聲答道:“是你,所以我只能跟來。”

只能?

我看著他這般模樣,只覺得有一股寒意直竄脊樑頂向後腦勺去。我撲了過去,捏住他的下巴抬起,看向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咬牙切齒道:“你什麼意思?你想反悔?”

阿珏定定地看著我半響,才吐了一個字:“不是。”臉色的神色依舊如以前那般的坦然自若,視死如歸。

我右手按向他的胸口,半握住廉明珠的位置,狠狠道:“禹都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你的權力你的榮譽你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你忘了嗎?東皇裘留著你,不過是為了穩住那些老臣以顯示他的假仁假義。若等他收全了一切,第一個開刀的就是你。”

“我早說過,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郡主只要願意回來,我甘願一切都奉上。”阿珏無動於衷地任我由來,一臉坦蕩,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啪”我的手比我的腦子轉得更快地扇了他一巴掌,“你再喊一聲試試!”

阿珏歪著臉,斜望著我,嘴角帶血澤,默了默,問道:“你不也喜歡上了寒谷少主這個頭銜,百年大家這個傳承?這裡頭的權衡,你有比我高明瞭多少?”

這諷刺和敵意滿滿地撲面而來。比我當初親自用白一鳴的一條性命換他出禹都時不得不把肖辭活埋在周南西郊後的金蟬脫殼之計後的冷意更甚幾分。

夜色寂寂,月色冷冷,不如人心涼涼。

“你再說一遍?“我捏狠了他的下巴,狠狠道。

“難道你就這麼不想万俟之名重新歸來?“亭外有聲低低柔柔的聲音,一字一句幽幽地飄了過來。

我一驚,連忙鬆手轉身退了幾步,望向亭口處黑幽幽的一行身影,心生警覺。來者輕功絕佳,氣息隱秘,絕非凡者。

黑影立在那處,長嘆了一口氣,才慢步過來。

就著亭上掛著的燈籠,我才終於看清了一張臉,是那位撤了面紗的蕭貴妃的臉,兩道柳葉眉,一張清新秀氣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靈動之極,像極了某位故人。

她一靠近,有東西像串進我的脈搏裡激動地跳了起來。我聽到自己心律不齊的心跳聲。

蕭貴妃挑著一雙杏眼,唇角帶笑,溫溫柔柔,和和睦睦地看著我,宛若一副親近模樣。

“蕭貴妃?”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您怎麼。。。會,會在這裡?”

蕭貴妃清淺一笑,美目流轉裡盡是一副書香韻味的風流,她淺淺地問道:“阿雅猜猜?”

這聲阿雅是來自宋丹雅的自來熟?還是來自万俟澹雅的熟稔?我有些迷惑,只能硬著頭皮道:“蕭貴妃若要回正殿,我找人來您引路。”

“不用,我是專門來尋你的。”蕭貴妃輕輕搖了搖頭,道,“為真正的万俟一族來尋你的。”

我沉默地看著她的眼睛,這感覺不會是族裡的人。

“阿雅看起來似乎並不待見同宗旁系裡的故人?唉,看來有人要傷心了。”蕭貴妃笑了笑道,“果然,還是選寒谷作靠山更為划算一些。可憐了那些眼巴巴想盼著你回去的長老們了,若他們知道了你連天順陵墓都敢下黑手的人,還會不會一心一意地只想著讓你回去?”

我心中咯噔一下,直覺不妙。東皇裘的枕邊人怎麼能如此熟悉万俟的情況?當年可是連天順一脈都未必知道長老二字對万俟一族意味著什麼。

嶺南雨叢,那裡藏著不出世的最後的族人。

“你究竟是誰?”我往前邁了一步,打量著她的眉眼,疑惑道。

蕭貴妃摸著自己的手腕脈絡,笑笑地看著我,問道:“咦?你沒感覺到嗎?不是說唯有万俟的嫡系才會對白家人有天然的血肉呼應嗎?”

我冷冷看著她,道:“那,你可能找錯人了。”

蕭貴妃抿著嘴低低笑了起來,道:“万俟珏昊,他說本宮找錯人了?是嗎?”

阿珏變成這個人,居然能直接認得出來?

“聖女並未認錯。”阿珏低眉順眼,呆在一旁恭敬道。

聖女?

那是什麼?

哪來的聖女?

我瞧著阿珏乖順的模樣,只覺得心裡有一股煩躁之感躥上胸口。

“你倒老實。”蕭貴妃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看著我,狡黠地笑道,“族內正重建,也正是需要用人之時。爾風長老希望你能回去重振万俟之輝煌,現在可是最好的時機。”

姑姑?!她還活著?

“他殺了那麼多族人。你。。。你們怎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手段?就不怕真的被連根拔起,毀得乾乾淨淨得嗎?”我看著她,低低問道。

蕭貴妃抬手掩唇笑出了聲,她也低聲靠近道:“阿雅多慮了,東皇愛民如子,不是愛動刀的人。万俟從來走的是光明磊落的帝師之路,現在只要站在他旁邊,告訴天下,這就是明君,就夠了。皇恩浩蕩,必然恩寵。“

姑姑要選東皇裘當靠山了嗎?天順一脈的詛咒難道已經消除了嗎?

蕭貴妃一隻手託著下巴,笑眯眯地道:“人該回來了,廉明珠也要送回來。”

我咬開舌尖,血味和疼痛在刺激著神經,穩了穩心神,才問道:“你要廉明珠做什麼?”

“我現在是族內聖女,要回族中的東西理所當然。還需要跟你說明一二?”蕭貴妃轉頭看下阿珏問道,“万俟珏昊,你說呢?”

阿珏只低低地應了一句:“聖女說的是。”

“拿來。”蕭貴妃朝我直直地伸手道。

我心裡卻是又一驚,廉明珠正在阿珏的胸口處為他暫時壓制住白一鳴的功力,修養生機。而阿珏正站在蕭貴妃左側往後一臂的距離。這是試探?還是她其實無法感知廉明珠的位置?堂堂聖女會不知道廉明珠的位置嗎?

我偷偷地撇了阿珏一眼,退了一步,搖了搖頭:“東西現在並不在我的身上。“

蕭貴妃不悅地皺起了眉頭。

我低聲問道:“你既然想拿,那你之前為何不進周南西郊親自去取?”

蕭貴妃的眼眸裡有一絲凌厲一閃而過,讓我有些恍惚。因為眨眼間,她又笑了起來,她柔柔地顧左右而言它,道:“我沒想到你這麼狠,一出手就毀了先輩們安息之處。新皇尚且能容得了周南西郊,你卻容不得。”

“這到底是容得了,還是隻是無可奈何?“我看著她,說得直白,“你是不是進不了天順的陵墓裡去?”

蕭貴妃低下眉眼,變了臉,陰鬱地望著我。

有一種隱晦的難堪在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的心頭間靜靜流淌。

這人雖然是聖女的身份,但不是被承認過的真正聖女的身份。簡而言之,有名無實。

那麼姑姑為什麼要把這個人派到禹都裡去?禹都裡明明就已經沒有了万俟血脈的蹤跡了。為何要多此一舉再塞一個人進去?嶺南的那些人完全可以全部抽身之外,逍遙過活。姑姑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是自己跑出了嶺南?你是不是還沒有登上。。。”我望著這張精緻的臉問道。

万俟宗族的祭壇?

蕭貴妃截斷了我的話,睜著一雙杏眼冷冷地盯著我,唇角勾起一抹狠意到:“你們牽連了那麼多的族人,有什麼臉面有什麼資格對我指手畫腳?難道所有的族人都得像你祖父你父親和你姐姐万俟懷薇,步步自困,然後慷慨赴義,以身殉國,博得身後名聲?就為了一個無能懦弱的君主?而族內所有無辜的人都得學這份愚蠢的忠義,把上下老小的頭都砍下來給人當球踢?曝屍荒野嗎?你以為你們這一支是做出來多麼偉大而高尚的舉動嗎?告訴你,黃泉之下,你們幾個就等著被大家戳著脊樑骨怨恨著吧。”

万俟興時,十代開外的旁支都以此姓為榮。而万俟亡時,人人避之不及。人還未走,茶早已冰涼。我見過棒打落水狗的淒涼。如今,我實在是一點也不願意回想起任何有關那段逃亡的日子。當年的門楣榮盛之極,而今樓宇塌方的廢墟陰影裡更加可怕。

我咬著牙,沒法反駁出一個字。畢竟,祖父和父親的決定卻是幾乎毀掉了整個族人。那些死去的人和這些活下來的人的埋怨總得要有一個人裡承受這其中的烈火。

蕭貴妃看著我的反應,聲音壓得更低,冰冷道:“當年全族族人因你祖父這一族長身份的錯誤決定而人丁凋亡,只剩嶺南十來號人苟延殘喘,後來還時不時地被監視虐待,活得沒有一日安寧。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得到了新皇扶持,難道你想要讓大家再回到過去再去死一回嗎?廉明珠你有什麼資格帶走,給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問道:“所以你們和東皇裘交換了什麼才會讓他放過你們?”

“你的意思是得讓東皇裘全殺了我們才好,是嗎?“蕭貴妃沉沉看著我,道:“我們全都得死光光了,你才滿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擺手道,“姑姑既然已是長老,那你在族內該是知道這裡頭不是隻有忠不忠誠,死不死,那麼簡單的一件事。天順一脈與我族誓約,非死不能解。而我長姐她更是因此。。。”

蕭貴妃睨了我一眼,語氣變得冷冽殘酷,截口道:“前朝皇后万俟懷薇?她毫無作為!空白擔著尊身虛名罷了。當初若她能勸得了天順帝忍辱負重,或者早些把訊息內幕傳出來。大家又何至於如此措手不及,被活生生地甕中捉鱉?”

我看著她凌人的模樣,忍不住反駁道:“我長姐也給族內帶來了最高的榮耀,你莫不是忘了。戰爭的事情,帝王的抉擇又豈是她一人就能左右?”

蕭貴妃瞟了我一眼,道:“若要以滿門被斬,禍連九族,傷及無辜,這些來作為代價的話,那我們寧可不要。當初就該是讓你姑姑進宮!”

我看著她不屑一顧的表情,努力解釋道:“是姑姑不願意入宮,我長姐才站出來代她出嫁。這是族內共同的決定,如今怎可以全推到她們兩個人身上。難道天順帝有因万俟換女而遷怒各位嗎?政局本就動盪不明,你現在憤憤然,當時怎不見有一個族人跳出來一一斥責或告誡?可是有人未卜先知或提前謀劃?這般秋後算賬,現在是想清算的是誰的賬?哪門子的賬?”

蕭貴妃盯著我,突然眉眼舒展,譏笑道,“嫡系血脈不愧是嫡系。這麼多條人命在前,竟然還能如此胸襟開闊,進退有據,撇得一乾二淨。不知地底下的那些人聽了你這些話心裡該是如何想的?若見大家,你也能如此坦然。”

我垂下眼簾,蒼白地辯解道:“我已是修行之人。”

“哈!好一個修行。”蕭貴妃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似笑非笑地諷刺道,“你怕是不敢下地獄跟你們那一家人一起承認那犯下錯誤吧?”

“我曾應允過不會報仇。”我低聲掙扎道,“還請你轉告姑姑。”

蕭貴妃沉下臉,面色不虞。

“你們想做的事,我不想參合。”我抬眼瞧了瞧她一眼,繼續道,“而廉明珠,我不會交給你。等親自見到姑姑時,我只會親自送到她手上。”

“爾風長老處處為你著想,你這是打算要跟她處處作對嗎?“蕭貴妃拍案而起,怒道,“你可知當年你能活下來,便是她親自去求寒谷才換來的一線生機。你難道真以為是自己命好嗎?多少人為了嫡系一脈耗費心血,沒有我們大家,哪有你的容身之所?!”

我心裡一抖,不敢吭聲。

蕭貴妃見我的模樣,氣極,道:“白眼狼的東西。拋棄同族,以這種心性苦修,你以為你真能修行出什麼嗎?好,好,好,我就等著看看你修出的什麼。我看看這蒼天要給你劃出什麼道來!”

我垂頭默然,目前為止,我確實沒修行出個模子。

“果真傲慢,我今天總算是親眼見識到了。”蕭貴妃站起身來,一半臉在燈下一半臉在陰影中,半明半暗的之間滲透著一種陰森森的決然,“天道好輪迴,我等著你的下場。”

我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讓開了路,忍不住道:“現如今族內還是應該以修養生息為主。”

“不用你如此假惺惺,我們自有安排。“蕭貴妃已經轉身背過去,低聲道,“廉明珠還請儘快歸還我族,否則後果自負。“

“等一下。“我叫停住了她,問道,“我姑姑她現在到底在哪裡?“

蕭貴妃只是腳步滯留了片刻,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望著她衣袖飄飄離去的背影,重新望向躬身在旁的阿珏,問道:“你可知道?”

阿珏抬起頭看著我,搖了搖頭道:“我亦是今天才聽到這些訊息。抱歉,我應該早點找到這些線索的,如此你也不會像現在這般被動。”

“有東皇裘刻意藏著他們,想來不會輕易讓人知道了他們的蹤跡活動。”我看著阿珏,很想問他是不是也怨恨著當年的那些決定,是不是也覺得那是無謂的犧牲?可是我說不出口,我也不敢說出口來。

阿珏垂下眼簾,依舊沉默著。他不替蕭貴妃說句話,也不替我說句話,他不替任何人說一句話。

我實在不知道他到底心裡是想著些什麼?我心下淒涼,看著他的那張老臉問道:“你想去見姑姑嗎?“

阿珏抬頭直直地看著我道:“你若讓我去,我便去了。”

這下輪到我沉默了下來。我覺得他不會離開,卻也覺得他下一刻似乎就會立馬走。夜色深深,我悲涼地發現枉費我機關算盡一切,其實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罷了。

十年分別,真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