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又考了第一!”中午放了學,我揹著書包,高舉著兩張滿分的卷子,吭哧吭哧爬上南陽坡,來蘋果園裡找媽,進了園就大喊。我原本先回了家,我爸在炕頭躺著,家裡沒有別人,問我媽呢,說是去果園了,我就水也不喝、書包也不放,喊上小黃就跑,一心想把這個好訊息趕緊告訴媽,讓她高興高興。

時節已入秋,我家果園的果子也臨近豐收了。

推開北邊的柵欄門,以為像平常一樣,進園就能看到媽忙碌的身影,這次卻什麼也沒看到,園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鳥叫,聞得到滿園的蘋果香。

我往草屋去找,小黃路過雞舍就去追老母雞了,我掀開簾子看到三姐和媽坐在小屋裡,臉色沉沉的,好像商量著什麼事兒。

“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了?”,我把扛了一路的書包重重扔地上,慌張地問,我媽接過我手裡的卷子,看到兩個一百分,眼睛裡泛起了笑意。

自從上學來我就發現,常年勞苦的媽,心情少有舒展,只有看到我考第一名的時候,會像看到希望似的開心一陣,我喜歡看到媽開心的樣子,於是就努力考第一,一邊也在期待著這樣是不是就可以少一點打大姐。

可是這次媽的笑意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小桃子真厲害”,媽還是強打著精神誇我。

我三姐也拿過去卷子看,滿意的嘖嘖稱讚,只是小圓臉也很快耷拉下來,我著急問怎麼回事,才知道她學校今天通知要交下學期學費六十塊,家裡卻拿不出來。

提起這事媽又鎖起眉頭,說今年家裡的錢大部分都投到這園子裡,現在還沒到賣蘋果的時候,錢接不上,這可怎麼辦。鄰居們都借過了,先前借的錢現今還沒還上。

我這個時候倒是腦子快,像想到救世的方子一樣開心地說:“媽你前幾天不是剛給我交了書費嗎,我先要回來,不就能給三姐交學費了?”

“那怎麼行?!”,媽和三姐滿臉錯愕,幾乎同時說。

“這有啥不行,反正是下學期的書費,到時候我就借舊書看,老師們對我好,會同意的”我很堅定。

說著不等她倆再開口,我就轉身跑出去,噠噠噠往學校跑,我們學校在村子北頭,小黃跟著我,坡上的土都被我帶著飛,我心急幫三姐解決問題,真希望能立刻生出一雙翅膀,瞬間飛到學校裡,又想叮噹貓的任意門能借我就好了。

結果路上不巧又遇到剛子叔,剛子叔看見我沒命地跑,回頭喊著:“快回去看看,你爸不要你啦,哈哈哈”,我實在不明白他為啥每次見到我都說我爸不要我,但我也沒辦法反駁。

幸好,學校剛安排完期末任務,老師們剛開完會還沒有散,我滿頭大汗衝進老師辦公室,氣喘吁吁地說明來由,老師驚訝得張大嘴巴,愣了一會兒,沒再多說什麼,拉開抽屜,原封不動地把六十二塊錢數給我,最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拿到錢我滿心欣喜,連連給老師鞠躬,一種總算解決了問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不由地自豪起來,覺得自已簡直就像是家裡的頂樑柱了。

出了校門,二話不說撒開腿又往果園裡跑,人小身子輕,心情又暢快,跑起來果然不嫌累,甚至也忘了渴,跑到果園才想起來喝口水。小黃跟我跑一趟來回累得夠嗆,臥在樹下大喘氣。

媽和三姐在樹下檢點蘋果袋兒,我把錢交給媽,滿心以為終於解決了難題,媽會高興起來,沒想到媽接過錢的手似乎在微微顫抖,臉上不僅沒有開心的表情,反而帶著苦澀,仔細看發現她眼圈兒發紅,有眼淚掉下來。

我趕緊安慰媽別哭,自已當時的心情,覺得只要能幫上媽的忙,能幫上姐姐,讓我原地輟學我都是在所不辭的。

至於往後自已的前程之類的,是完全不放在心上考慮的。

秋天的熱,熱勁兒很大,感覺重重地捶在身上似的,我跟姐姐和媽繼續給園子裡澆水,收拾雜草,媽打害蟲藥。園子裡的青草適合割回去餵豬,我跟三姐一邊割一邊裝滿了兩袋子。

半下午,隔壁七嬸兒戴著遮陽帽來找媽,笑嘻嘻拉著媽進了小屋,說了半天話。七嬸兒走後,媽步出草屋,卻一臉心事。我跟三姐趕緊問媽怎麼回事。

媽說張書記託七嬸兒來,說他家兒子看上你們二姐了,張書記有意跟咱們家定親。

我一驚:“就是上次來幫忙那個小天兒哥哥?”

媽點頭。

“可是二姐還不到十六”,三姐著急地說,“這也太早了吧!”。

二姐是我媽看重的孩子,又漂亮又能幹,媽對二姐的期望很大,不希望二姐像她一樣被困在小小的山村裡,希望能走出去,學出大本事,成就一番事業。

我們後來都靜靜的,誰也不知道再說什麼,滿園的果子泛著成熟後的光澤,粉紅粉紅的,葉子不再那麼茂密,風一來,還有一些跟著掉落下來。

天快黑下來時,媽讓我們先回,我跟三姐把餵豬的青草緊緊捆到腳踏車後座上,一路推著回去。秋天的夜晚,起了涼涼的風,路邊的狗尾巴草泛起潮潮的露水,接近中秋的月亮,淡淡地掛在天邊,散發著柔柔的光,轉身能看到黑黝黝的東山,和前方若明若暗的村莊。

“姐姐,你說二姐會嫁給張書記家嗎?”,我走在後面,扶著草袋子,小黃跟在我身旁。

“瞎說啥,你見過十五歲就結婚的嗎?”三姐在前面掌著腳踏車把兒。

“那他家急什麼?”

“可能是先表示一個意思,怕別人家搶走吧”,我三姐縝密地分析著。

“如果只是有意思,小天兒哥哥可以去找二姐說,讓大人摻和進來算什麼呢”,我不服氣地嘟囔。

三姐不再接話,我倆就默默地推著腳踏車往回走,這條路我們倆已經很熟,哪個地方印出的車轍深一些都瞭如指掌,不時調整著腳踏車的軌跡。路上沒別的行人,只有月亮和小黃一直陪著我們。

回到家已經九點多,鍋還是涼的,我爸還在炕頭上躺著,土炕靠外那側已經被他躺出一個大窩。大姐二姐都在學校沒回來。我跟三姐一塊卸了草,開始燒柴做飯,媽回來後剁豬食餵豬,喂完豬又餵雞,一切停當後,就坐在燈下紡線,一直到夜深,我還聽到紡車輪子咕嚕咕嚕轉的聲音。

轉眼就快到中秋,媽抽空用二姨送的月餅模子,烤出很多月餅,五仁、棗泥的都有,味道好,花樣也好看,我們去蘋果園幹活兒的時候會拿上當乾糧。

節前一天,媽安排我跟大姐再去園子裡澆一次水。去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小天兒哥哥,小天兒哥哥騎著腳踏車,剛從鎮上回來,笑著跟我們打招呼,“大姐好!小桃子好!”,他穿著潔白的襯衫,白球鞋,跟我二姐一樣整潔乾淨,我直愣愣地看著,很想問他關於我二姐的事,但覺得唐突,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小天兒哥哥走後,大姐笑說,“小天兒還不錯是吧,看上去是很仁義的孩子”。

“誰知道呢,我不太瞭解”,我悵然若失的踢著石頭塊兒。

“你吃月餅嗎?這個是豆沙的”,大姐總會在路上給我準備吃的。

“我不吃”,我仍悶頭走著。

“小女,你知道麼,媽找我說了,我秋後就不上學了”,大姐說。

我還沒從小天兒哥哥的事情中緩過神,被我大姐這一句震驚了,立馬站住問她:“為啥啊?”

“媽說鎮上有個做衣服的廠子招人,去了能幹些縫紉的活兒,每月有100塊錢工錢呢”,大姐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可是,你不上高中了嗎?”我拽著她的胳膊問。

“沒事兒,我這麼笨,成績也不好,上了高中也沒用……”

我突然又有一種喉嚨被堵住的感覺,還有些發苦的味道。

“這樣還能幫幫家裡,不然咱們幾個都花錢,家裡撐不住,我再讀下去也是浪費錢”,大姐自顧自接著說,反而好像越說越堅定了。

路上遇到些熟人,大姐依舊笑盈盈地跟人打招呼,我已經完全顧不得別人,沉沉地埋著頭,有的嬸子跟我大姐調侃:“你家四公主又不高興啦?”

好像走了很久才到果園,進門看到滿園緋紅,飽滿的蘋果垂掛枝頭,很快就能下果出售了。我卻怎麼都高興不起來,滿腹心事地跟在大姐身後,大姐還是像往常一樣,去李叔兒家園子裡接水,掏坑,澆水。

正忙著,忽然看到我三姐滿臉通紅地跑來,大聲喊著:“大姐,小女兒,快回家!打起來了!”

“誰打起來了?”

“全家都打起來了,奶奶,姑姑,還有咱爸咱媽”

我倆丟下工具,跟著三姐撒腿就往回跑,在腦子裡閃過一幕又一幕熟悉的暴力的場面,腳下飛快,心裡卻不想看到……

但終於還是看到了,爸拿著刀,媽身上全是血,奶奶和姑姑們站在旁邊大聲咒罵著媽,二姐死命地拽著爸,手上臉上也滿是血。

而事情的全部起因,只是一塊月餅,奶奶嫌棄媽送給她的自家烤的月餅不上檔次,帶著姑姑們專門上門來鬧,爸反過來嫌媽送的月餅不好,開始打媽。

僅此而已。

鬧劇持續了很久,直到媽失去意識,直到左鄰右舍都來圍觀,直到醫生來把媽抬走。在那片長久的嘈雜、混亂、哭喊、尖厲的聲響中,我感到自已身下漂浮,如墜萬里,陷入無邊的暈眩……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