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走到一半,麥子、棉花、玉米……各種作物陸續都熟了,媽家裡家外忙得腳不沾地,我們的生活也越發熱鬧,夏天是很豐盛的季節,能吃能玩的太多。

晚飯時候,我媽問我一天不著家去哪兒了,家裡這麼忙也不見人影兒,我還沒開口,我三姐忽然放下筷子,手一彎曲,指甲往我小腿上一劃拉,頓時出現幾條白道,三姐十分有把握地說:“看,肯定是去水渠裡游泳去了”。

被大偵探三姐說中了,我白天跑到蘋果園旁邊的水渠裡,那水就是村裡從水庫泵上來的,水渠一人寬,長度綿延一二公里,水質清澈,是我們小夥伴的夏日樂園,在裡面游泳再美不過。

不過我今天遊得並不開心,因為同班的剛子又來挑釁我,這次是來取笑我,說昨天晚上看到我爸出洋相了。

“看到我爸咋了?”

“你爸好像一條狗啊,哈哈哈”,剛子笑的前後搖晃。

周圍幾個傢伙都跟著鬨笑起來,臉上興奮得發紅,七嘴八舌說昨天晚上下晚自習遇到我爸喝醉酒,路過彈棉花鋪子時,鋪子門外堆了一堆劣質棉,我爸在棉花堆裡撲騰起來,棉花絮揚的到處都是,他身上纏滿了棉花絮,腳下打滑,趴倒了撐著胳膊起來,起身到一半,又跪倒地上,哇哇大吐,剛子說像他家得了腸胃炎的土狗。他們說得繪聲繪色,彷彿每個細節都值得咀嚼幾遍。

“你爸才是狗!”

我只有這一句反駁的臺詞,再沒別的了,我實在也說不出我爸有啥好來。我的發小兒小云教訓了剛子他們一頓,叫他們別多管閒事,然後拉著我離開了。

我也沒心思再遊,就去蘋果園裡待到晚上才回家,餓了啃了幾個青蘋果,蘋果是清脆的,有點甜,也還有點澀。

晚飯我爸仍不在,我也不想提,我媽數落著我,叫我別玩心那麼重,家裡的事也得幫忙,我只顧著出神,看到媽最近臉上黑了很多,手上的皮都爆開了,頭髮好像更毛躁了……

“小桃子明天跟我去果園裡澆水吧”,大姐吩咐,我趕緊應下來。我三姐這才放過我,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麼交代游泳的事,我媽阻止過好多次,不准我去渠裡游泳。理由是抽水的泵說不準什麼時候停水,停水時泵口吸力巨大,曾經把村子裡的小孩兒吸進去過。“一頭牛都能吸進去,你個小身板算什麼”,我三姐給我加強教育,我媽連連點頭表示嚴重同意。

我趕緊立下保證下次肯定不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跟大姐不到五點就起來了,簡單梳洗了就往蘋果園裡趕,因為要趕在西邊李叔兒家水管子接進來水,我們打算接一段短管,從他家把水引過來,李叔兒見我們挑水辛苦,專門照顧我家的,他家排在今天澆水第一個號。

夏天的黎明,一點兒不寂寞。鳥聲、蟬鳴、蟋蟀聲,還有身邊小黃的叫聲……此起彼伏,不少人家趁清晨這會兒涼快,早早起來幹活兒,所以能隱約聽到田裡高高低低的人聲。我一路上也很精神地跟姐姐嘰嘰喳喳說東說西。

大姐總是溫和地聽著,偶爾微笑著附和一下,並不多說什麼,除了問我要不要吃黃瓜,要不要吃西紅柿,要不要吃包子——她都在袋子裡準備了。

進了園子,找李叔兒接了管子,澆起水確實方便,比我們一桶一桶提輕快多了,大姐個子雖小,幹活卻極利索,繞著樹根一圈兒挖的澆水坑,規規整整的,水灌進去平齊如鏡,一點透出來的縫兒都沒有,

我不過是跟著她前前後後跑,聽她指揮幫她拿東西。

天很快亮起來,從柔白到刺眼,初夏的太陽已經很有烘烤的氣勢,到半上午就很曬臉曬背了,還好果園裡有茂密蔥鬱的樹葉擋著,我想起媽和三姐今天去棉花地摘棉花了,那兒可是一點遮擋都沒有……

這個時節,蘋果的長勢很有規模了,個頭兒跟成熟後的蘋果差不多,只是顏色還青著,也已經套了袋,正是要好好呵護最後一程的時候。

姐姐埋頭幹了半晌,我倆去草屋裡喝口水。跟我大姐在一起,我總是不由自主感到輕鬆自在,好像大姐能包容我的所有毛病。可是我卻發覺大姐今天有點悶悶不樂,比平時話更少,眼神還時不時地放空,甚至能看到瑩瑩的淚光,我小心問她怎麼了。

大姐先是咬著嘴唇,低下頭不說話,我歪著腦袋,從底下往上看她的表情,果然不對勁。於是纏著她必須說,到底怎麼了。

大姐這才慢慢把袖子掀起來,我腦袋唿的一聲,頓時感覺後腦勺發涼,頭髮根根豎立起來,震驚得說不出話。

只見大姐胳膊上佈滿長長短短的紅印子,密密麻麻,青紫一片,有破了的,有凸起來的紅腫,有淤血,有凹下去的鞭痕,有的地方竟是黑色的,我發抖著掀開後面的衣服,背上也全是……

我眼淚奪眶而出,問她:“媽又打你了嗎?”

大姐把頭埋得很低,淚珠滑落出來。我甚至不知道該把手放在她哪個部位,只能站在旁邊,手足無措地急問:“這次是因為什麼呢?”

“因為……我昨天說了句,想給你書包上繡一枝梅花……媽說我總是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大姐抽泣著,眼淚成了線。

我一下被淚水哽住喉嚨,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憋得疼。自從有記憶以來,總會看到大姐受媽的打,是非常狠的毒打,通常因為極小的事,有時甚至說不上來具體因為什麼,大姐就會被關進房間裡,門被反鎖,被拿笤帚或鞭子、棍子打一頓,不許任何人進去。只聽得到我大姐淒厲的慘叫:“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媽別打我了我求你了媽……”

我心裡一直知道,我媽也想生兒子,甚至想生兒子的心,不比我爸弱多少,他們覺得,種地的人家沒有兒子,就像沒有根的浮萍,是沒有底氣的。我爸更是堅信,女兒是給別人家養的,長大了嫁人就完了,至於上不上學根本無關緊要。可惜天不遂人願,連生三個也不見兒子,直到懷著最後賭一把的心情生第四個,結果迎來我的出生……兩人已經是近乎絕望的狀態,我爸從此就一蹶不振,沉迷醉酒,似乎他的人生已然一敗塗地了。

我媽比我爸更能接受“命中無子”這個事實,也更有愛孩子的心,只是生活困苦異常,實在看不到希望,媽有時會念叨後悔,後悔結婚,後悔沒生出兒子,後悔沒在生完大姐後狠下心離開,導致這個坑越陷越深,我大姐就不幸地被迫站在了這個發洩後悔的“風口”上……

其實我一直無法理解,媽被暴力對待時,她是那麼無助、無奈和悽慘,為何自已竟會將這種難過再轉嫁給大姐……

於是我常常掙扎在深深地心疼媽的處境、和對她親手給大姐製造同樣處境的不理解、以及心疼大姐的處境之間,我感覺已經混亂到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大人,實在太複雜了……

“沒事兒,人家是媽麼,打就打了”,我大姐最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沒事兒”,她看見我難受的樣子,竟然反過來安慰我,長年累月這樣,她甚至已經覺得被媽打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不知覺間,我發覺自已已滿臉是淚,哭得停不下來,心臟像被石頭重重壓住,我拼命掐自已胳膊,命令自已不許哭,但最終還是失敗了,無論如何都忍不住,像本能一樣難以剋制,於是一邊在心裡罵自已沒用,一邊淚如雨下。大姐也在旁邊低聲地嗚咽,我發現她即使不在家都不敢放聲大哭。

我感覺自已心臟快要憋炸,從草屋裡衝出來,奔出蘋果園,小黃還以為我要回家,緊跟在我後面飛奔出來。我卻一直向相反的方向——往南跑,跑了好久,大口喘著氣,跑到意識模糊,幾乎把五臟六腑都炸開,我甚至希望自已爆炸,或許就不那麼痛心。

一直往南,有一處金黃的山嶺,在藍天下連綿起伏,溝壑縱橫,我記得嶺上有刺芥,刺芥的汁液能消毒,我在書上看到的。

太陽正毒辣,我一個人跑著,深一腳淺一腳,一點風都沒有,唯一強烈的是下午三點黃土高原被太陽烘烤的味道,小黃已經跑不動,趴在地上直喘氣。我總算找到,尖兒上挑著漂亮的紫色絨球的刺芥,刺芥全身是堅硬的刺,像是保護嬌花的鎧甲衛士,我多希望我大姐也能長出刺……

徒手挖了幾棵,手被一通亂扎,也顧不得那麼多,發現沒拿裝的東西,就用衣服裹著,回來的一路上不時感覺刺在扎我肚子。跑回園子,大姐又在果樹下澆水了,忙問我:“你這半天跑哪兒了?”,我也不答,拿水把刺芥沖洗乾淨,找了一根棍子杵碎了,倒出汁來。讓姐姐回屋把衣服撩開,要給她殺菌。

大姐一直說沒事,不用管了,慢慢就好了,我不聽,一定要給她抹上。草屋裡,大姐絲絲的叫疼,臉歪扭著,我這時才認真看到她還稚嫩的青春的臉,因為是大姐,我們平常似乎都把她當大人了,但她也才十六歲。我不再流淚,我在書上看過,刺芥汁能治病瘡,大姐很快會好的……

我倆窩在草棚裡,一絲風都沒有,汗珠溼透了背心,我卻感覺不到熱,只感到心情一陣一陣地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