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花綻放後,一圈兒五片花瓣,像點綴在綠葉間的粉白的輕紗,南風吹來,花瓣張開薄薄的羽翼,在風中搖曳舒展。這些繁星般的花兒一盛開,園子裡就斷不了的事兒,幾天就得一次澆水、施肥。

我爸扛著肥料來了,嘩嘩往臉盆裡一倒,端起盆,一把抓起肥料就往蘋果樹下面撒。我媽正在歸置農具,等轉過身的時候,已經撒了五六棵樹了。我媽著了急跑過來,大聲責怪:“你怎麼幹活的,肥料怎麼能這麼撒,這麼撒會把樹根燒死的!”,我爸應聲,哐啷一聲把肥料盆子摔地上,當下瞪圓了眼睛,暴跳如雷:“這麼撒怎麼了?!就你事兒多!我看老二家就是這麼撒的,又快又省事兒,有什麼問題!”

媽看著一片片肥料粒,厚厚地攤在貼著蘋果樹乾的地上,就像看到自已孩子受到虐待一樣,悲痛難抑,也就無法剋制情緒,對著幹起來。我二姐早已過去拉,急道:“媽少說兩句吧”,我這時卻在三四棵樹外的地方怔住了,不敢吭聲,心臟砰砰直跳,只覺得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兒。

等腦子能有反應的時候,我想,隔壁李叔兒年紀比我爸大,還是我爸的遠房表哥,李叔兒是不是能管住我爸,於是也顧不了太多,撒腿跑出園子,去四周找鄰居。

李叔兒也正在樹下施肥,我遠遠就喊:“我爸又打我媽了!”,“在哪兒?”,“就在我家園子裡”,李叔兒聽聲,丟下鐵鍬往我家跑,我又去南邊找七嬸兒,他們趕過來的時候,我爸扯住我媽領子,目瞪口歪,大聲咒罵,我二姐使勁扒拉著我爸,但力氣不夠,拽不開我爸的手,二姐急得臉都漲紅了。

大家趕緊上前拉開,叫我爸消消氣,盡力相勸:“都是一家人,又給你生了這麼幾個漂亮的姑娘,有啥話不能好好說”,“姑娘有個屁用,一個有用的兒子都他媽生不出來!”我爸怒罵,這話一出,大家反而沉默了,只能勸些別的。只說要不讓我爸先回家歇著。

我爸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當著李叔兒和七嬸兒,抱怨了一通自已沒有兒子在村裡抬不起頭的苦,李叔兒給我爸遞了根菸,我爸又悶聲抽了一會兒,這才氣哼哼、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媽已渾身無力,癱軟著坐在地上,氣得直哭。二姐在旁邊抹著眼淚勸慰。

李叔和七嬸兒安慰幾句,起身回自家園子裡幹活了,走時李叔兒交待我:“小老四,看好你媽”。

我媽默默地坐在地上,兩眼空空地望著前方的果樹樹幹,一句話也不說,二姐叫媽要不回草屋裡邊坐會兒,媽也一動不動。我跟二姐陪在旁邊,我悶頭想著心事,心裡越想越覺得難過和生氣,實在忍不住,忽然半跪在我媽膝蓋前,說:“媽,你離婚吧!”,我媽愣了一下,我二姐也懵了,瞪大眼睛看著我:“老四你說啥?”,我不知道接下去要說什麼,又似乎我最想說的只有這一句。我媽終於沒說什麼,埋下頭獨自思忖。

這時候陽光曬在身上,鳥聲清脆,我卻感覺頭頂好像蒙著烏雲,心情只能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來形容,為自已的無能為力感到壓抑和沮喪。

過了半日,媽看了看滿園的蘋果樹,眼神漸漸地有些焦灼,我想她是在心裡急,如果再不施肥就會影響第一輪坐果,今年的收成要泡湯了,我們姐妹幾個的學費也沒有著落了。

於是媽強打起精神,站起身,搖晃了下,媽常年貧血,可能起身時眼前發黑了。她拍拍褲子上的土,把上衣拽展,捋了捋額前的頭髮。媽以前是長頭髮,兩條長長的辮子,又黑又亮,髮量豐厚。這些年忙裡忙外,為了方便打理,剪成了齊耳的短頭髮,髮質也變得有些乾燥,衣服是一件常年不換的半舊的印花布衣。只有每年大年初一時,媽才會換上一件乾淨的衣服,但很多年都是同一件,是那件豎排盤扣的紫紅色中式旗袍裝,上面用金色絲線繡著花樣,媽結婚時候買的,她許多年體型沒有變,一直維持在九十斤,所以一直能穿,旗袍的肩、腰、袖子處的剪裁都合身,媽面板又白,穿上很好看,顯得典雅又婉約。

二姐拿來毛巾和熱水,讓媽擦擦臉、喝口水,媽說:“我不渴,咱們趕緊下肥吧”。

媽圍著每棵蘋果樹的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離樹根一兩米遠的地方,把肥料鋪在地上,一共四堆,開始挨著肥料挖地上的土,一邊拍碎了跟肥料混在一起,混勻了以後,開始挖底下的土,在土坑的另一側把底土壘好,再把肥土埋進挖出來的坑裡,輕輕踩一踩,最後把另一側的底土蓋在上面……整個過程井井有條,乾淨利落。

我和二姐跟在一旁看著,一邊學習,一邊也像媽的樣子開始挖坑。我二姐很快能像媽那樣施肥了,我這邊掄下去的鐵鍬卻軟綿綿的,每次使了全身的勁兒也鏟不出來多少土,那點兒肥遲遲埋不下去,二姐教我,“別用胳膊掄,要用手腕的力”。

但我二姐性子急,看我用鐵鍬那個費勁,通常盯著我超不出五秒,我姐就會讓我起開,換她來。

我只能傻愣愣站在一邊,耷拉著腦袋,懊惱自已沒用。

“媽,吃飯了”,晌午,我大姐又提著小飯籃子來了,“爸怎麼一個人回去了”,大姐一邊往草屋走,一邊笑說,大姐顯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沒啥,先吃飯吧”,媽平靜地說。我們幾個回到草屋,圍在媽身邊。簡陋的草屋早被我二姐收拾得煥然一新,她用淺色的碎花布釘了牆圍子,不僅蓋住了斑駁的牆面,還讓小屋亮堂了不少,地上青磚砌得平平整整,二姐打掃得乾乾淨淨,還噴了點水,靠牆放著一張單人木床,鋪著整潔的床褥,中間一張胡桃木桌和幾個小凳子,都擦得亮亮的,擺放整齊。唯一的圓弧形的月洞窗,沿著邊緣包裹著一圈兒天藍色棉布邊,窗邊放著一枝插在水裡的大朵紫紅月季,小屋神奇得溫馨了許多……媽原在草屋外用柵欄圍出一小塊兒空地,種了幾棵月季,這些天月季正盛開,有粉的、白的、紅的各種品種,在蔥綠的蘋果園裡,襯得十分奪目。月季花旁是兩隻土雞的小巧的雞舍,大中午,兩隻雞正躲在籠子裡睡覺。我盯著雞舍發呆,心想如果我們能一直住在蘋果園就好了,不管住什麼樣的房子不要緊,只要能跟媽和姐姐們在一起。

“老四,發什麼愣呢,趕緊進來吃飯”,我二姐掀開簾子喊我,這掛簾是用草珠子穿起來的,一撥拉還有一股草香。

“媽,奶奶早上去家裡了,又鬧了半天”,大姐一邊往桌上擺飯,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二姐聞聲抬頭瞪了大姐一眼,大姐眼神交換後愣了下,摸不著頭腦。

“你奶奶鬧啥了?”媽皺起眉頭。

我們的奶奶是個臉酸心硬的老太太,常沒事兒就來找我媽的茬兒,幾乎以此為樂。

“哦,也沒啥,就是說姑姑最近給她送了點心……”大姐聲音越來越小。

“然後呢,咋了?”

“說……說咱們家好長時間沒送東西給她了……”大姐開了頭,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掩飾,就吞吞吐吐說出來,接著又想趕快岔開話題,就笑說:“媽快趁熱吃飯吧”,我二姐黑著臉,別過頭。

媽聽完沒怎麼吃飯,只嚼了半根麻花,喝了口水,就扛著鐵鍬繼續去園子裡施肥了。

這邊二姐放下碗筷,沉著臉,大姐彎腰怯怯地小聲問:“發生啥了?……”,

二姐不搭腔,我本來打算告訴大姐,二姐不等我開口,起身摔簾子出去了。

我大姐呆了半晌,扭過頭疑惑著問我:“老二這是又怎麼了?”,我悄悄把上午發生的事情說了下,大姐沒再說什麼,端起一碗飯,拿上一雙筷子,出去找媽去了。

大家都走了,剩我一個人,我就繼續看著屋外的月季花發呆。

但我二姐出去後沒再回來,園子裡也不見人影,我又跑去找李叔兒,李叔兒說沒見著,順便問我我媽情況怎麼樣,我跟他回覆了下,就趕緊往南邊找,找一圈兒沒找到,回到園子又不敢跟媽說,怕我媽著急。

眼看太陽西斜,媽帶著大姐一刻兒不停地給蘋果樹施肥,不時焦急問我:“你二姐姐人呢?”

我支支吾吾,說:“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了”,媽嘆口氣,我不停地往北邊園門口張望,盼著她快點回來。

太陽的熱勁兒有點要散了的時候,突然聽到園子門口一陣嘈雜聲,我神經緊張起來,感覺心跳又加快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拄著鐵鍬伸長脖子張望,沒想到園門口竟然走進來一群中學生,我二姐被簇擁在最前面,大家說說笑笑的。

這可是星期六,他們都不上學,我很驚訝我二姐是怎麼把大家召集起來的,有五六個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大哥哥,身高快一米七,過來就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說來幫我們幹活兒的。

大哥哥們圍成一個圈兒,二姐站中間,笑語盈盈:“今天我走運了,能碰上幾位哈,就算我厚臉皮了,把大家拉過來,幫我家果園下肥,咱們主要繞著果樹的這麼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每個方向就可著這麼一臉盆的肥料量,倒在地上,朝地上挖個一米長,一寸深的坑,把土鏟到肥料上,拍碎了混勻了,接著去挖底土,大概往下再深一寸,剷出來,把底土摞到對面,把混了肥料的肥土先推進坑裡,踩一踩,再把底土蓋回來,抹平了,就完事兒了”,我二姐一邊操作,一邊利落地“教學”,完了還笑說:“下回我一定挨家兒去幫大家幹活兒!”,大哥哥們忙七嘴八舌說:“沒問題,聽懂了”。

接著二姐給大夥兒分配“果樹片兒區”,磊子負責東邊五棵,小宇負責北邊八棵……我二姐監工,遞取肥料,井然有序,說幹就幹。

我一時愣在樹下,不知道該去找哪一棵樹幫忙,男同學們都很賣力,像要在我二姐面前好好表現似的,我二姐在遠處叫我:“小桃子,傻愣著幹什麼,去提些水來!”,我趕緊照辦。

黃昏漸近,夕陽已有一小半潛入西山,雲霞舒展地飄在山間。哥哥們完工的就去找我二姐彙報,申請下一項任務,我二姐記錄著哪片兒完成了,哪片兒還沒幹完。有個哥哥長得尤其白淨秀氣,不像是常在地裡幹活的人,好像是村北頭張書記家的兒子,沒想到,幹起活兒卻麻利老成,施肥過的地面平平整整的,沒有一粒兒肥料落在外面,都深深地埋去地下,我不禁在心裡連連驚歎。

我二姐今天穿著淡黃色的外套,馬尾辮扎的還是那麼精緻順滑,一絲不苟,挺拔著身姿,在果園裡來回走,簡直閃閃發光,我心想二姐真是我的偶像。

天開始矇矇黑,大哥哥們還在埋頭幹著,這時卻忽然颳起了大風。

春天的風,很難捉摸,有時候和熙輕柔,有時候卻十分猛烈,今天的風就像蘇軾詩裡說的卷地顛風,像要把整個地皮捲起來刮,還帶著不客氣的呼嘯聲,不分方向,前後亂撞,人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果樹的身子被搖得直晃,果園裡頓時黃土滿天,裹著土粒兒的風鋒利地往人身子裡灌。

二姐安排著同學結束手上的活兒,洗手、喝水,幾個人站在草屋旁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好像對什麼都充滿好奇,似乎一點兒都不受大風影響。就連我家兩隻雞也突然變乖了,尤其那隻大公雞,待在雞舍里昂首看著這些人,竟像個模範標兵。

“這是你妹妹吧,跟我弟一個學校,你妹妹在學校可是風雲人物啊”,白淨秀氣的哥哥看到我,笑著跟我二姐說,我才知道他叫小天兒。

我姐笑看著我,點頭說:“是我們家老四”,小天兒哥哥接著道:“真厲害,每次都能考第一”,我還是站著一聲不吭。我二姐笑說,“她就是不愛說話”。

媽和大姐忙完過來,連連說辛苦幾位小夥子,“今天就去我們家吃飯吧”,媽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笑容。

大家都禮貌拒絕,然後揮手告別,小天兒哥哥說想等我二姐一起走,媽就讓二姐跟同學們一起先回去了。

深黑色的天幕已悄然蓋下來,我三姐這時候卻跑來了,說晚飯做好了,叫我們回家吃飯,還說在路上碰到我二姐領著一支部隊,像要去打仗。

早起出門前,媽原叫三姐一起來果園,三姐說這周老師佈置的作業太多,怕寫不完,要在家寫作業,我媽就答應了。媽見三姐來了便問:“小老三,今天寫完作業沒?”,“嗯……還有一點呢”,我三姐竟然大言不慚地回答。

“寫個作業真慢”,我忍不住吐槽她,我三姐回身往我背上拍了下。

大風仍然沒停,在頭頂呼嘯著,天空深黑,隱約能看見蘋果樹下已經掉落了一些粉白的花瓣,我媽又焦慮起來,嘴裡不斷念著:“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