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知道種地的人拿老天爺沒辦法,卻又捨不得離開,一會兒出草屋看看,一會兒在樹底下張望,還試圖拿菜棚裡用的薄塑膠膜把一些矮樹罩起來,我們就幫著她一起搭,但塑膠膜有限,果樹太多,防護的作用還是微乎其微。夜越來越深,我們後來就默默等待,等著風停,兩隻雞早躲進雞籠,已經進入夢鄉。

其實我心裡,並不想回家,哪怕跟媽在蘋果園的草屋裡生活,只要能不回去……

轉眼時節入夏,天氣炎熱,春種的小麥泛起了黃,果樹也進入快速生長期,結出青色的小果子,一開始像櫻桃那麼大小,面兒上含著淺淺的紅暈,綴得滿滿的。清晨時候,繁盛的葉子似乎能把耀眼的陽光揉碎,田野裡早早地就有人聲,我們穿的衣服也薄了,我穿著一件二姐舊年剩下來的淺紫色薄布衫,也是媽做的,胸口上繡著黃色的三瓣小花,圓弧形的領子,我很喜歡。

媽在幾塊地裡來回忙,蘋果園裡又需要澆水了,水從東邊小溪溝裡引上來,村裡會統一從水庫裡泵上來,各家接管子澆各家地,我家沒有餘錢買那麼長的水管子,媽就決定一擔一擔去溝河裡挑水,在園門口盤了個一米見方的水泥池子,挑回來水先儲著,再澆果樹。

我提了個藍色小桶,我的小狗小黃跟著我,好在小溪溝離得不太遠,那兒河裡有小魚蝦,旁邊還種著桑樹果樹,我很樂意去。媽帶著我和三姐,在土坡上爬上爬下,小黃繞著我們蹦躂。太陽越來越曬,土揚起來撲到臉上頭髮上,烏眉造眼的,我正打算嘲笑我三姐的小胖臉上全是汗流過的黑印子,偏我三姐選這時候跟媽告我的狀,還一臉正義。

“媽,老四在學校裡被人欺負了”

“咋回事?”

“她就像個呆子一樣,被欺負了一聲不敢吭,縮在牆邊,她同學把她擠到邊上,她就把住桌子的一條邊兒寫字”,三姐說著還怒其不爭地瞪我一眼。“你咋知道的?”我驚訝地問我姐。

“那你就別管了”我三姐賣關子。

“對了,我想起來昨天見你鉛筆盒裡空空的,你東西呢?”我媽轉頭問我。

我支支吾吾不敢說。

“肯定是被搶去了,還能因為什麼!”我三姐幫我搶答了。

自從我上次又考了雙百,就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的男生還會拿磚頭把我的鉛筆盒砸扁,我費好大勁才把它掰展了,我媽還以為是我不愛惜東西。

我正戰戰兢兢,我媽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明白了什麼,忽然放下扁擔,說,“你只管好好學習,其他的別管,只要低下頭努力學,一直考第一,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說完挑起水繼續往前走,竹扁杖在媽瘦削的肩膀上一晃一晃,咯吱咯吱響,這邊我三姐還在數落我,教我要反抗,不要那麼軟弱,跟個窩囊廢一樣。我只好應著,保證自已以後不當廢物。

“媽你看小魚!”

我站在河裡,手裡舉著一條魚,勝利地喊起來,小黃在岸上搖著尾巴為我祝賀,溝裡的河水淺,人站進去到小腿肚子,往水裡摸就能抓到魚,有泥鰍,有鯽魚,兩寸來長,烤著能吃,我媽看到也笑了,說放到桶裡去。

別的不行,抓小魚我竟然是在行的,一摸一個準兒,自已也覺得神氣起來。我三姐也下來抓,河水譁然鳴響,我跟三姐拿著樹枝嘻嘻哈哈打鬧,河水濺到臉上涼涼的,瞬間不覺得熱了,不一會兒就裝滿小半桶,我美滋滋想著媽晚上可以給我們做烤魚片了。

這時媽喊我們趕快上來,要抓緊幹活了。

忙活到下午,總算澆了一半的樹,正在草屋裡歇會兒,忽見我二姐提著飯盒,還拎著兩串葡萄,一臉笑意掀簾子進來,二姐還是精神得高高束起長髮,穿著整齊,她一進來我覺得我們小屋都跟著發亮,讓我忽然想到一個成語:“蓬蓽生輝”。媽問哪兒來的葡萄,二姐笑說過來的路上路過剛子叔家的葡萄園,剛子叔給的。

一聽到剛子叔,我就連連咋舌搖頭。剛子叔平時最喜歡逗小孩玩兒,記得上回在外面玩遇到他,他一本正經地跟我說,我父母不要我了,叫我趕緊回家去看吧,“你爸媽準備離婚了,他們都不要你,你也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我還清楚的記得他說這話時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我哇得哭起來,人都嚇傻了,果然急匆匆跑回家去問我媽。

後來我媽批評了剛子叔。但我現在想法發生了變化,我想離婚也不一定是壞事……

媽吃了點東西,下午就去幫別人家割麥子去了。到了農忙季,村裡各家互相幫忙割麥子。

但是沒想到,我媽走以後,我二姐跟我三姐竟然打起來了……

原來我三姐吃完說她想歇會兒,“那你去小床上睡吧,我不需要睡覺”,我說。

但我三姐執意不幹,要求我也必須得睡午覺。在我家,我是出了名的長得瘦、睡得少,睡午覺對我來說基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三姐硬要把我摁到床上,自已拿個小毯子出去了。

“你去哪兒啊?”,我喊她。聽見她在外面回應,“你別管!”。

我二姐坐在桌前,也不搭理我倆,撐著板子繡十字繡。

結果我們到了幹活兒時間,挑起桶準備下溝裡接水了,卻不見我三姐,站在園子裡大聲喊也沒有人回應。喊了老半天,我二姐急了,這兒前前後後都連著果園,果樹遮得嚴嚴實實,找都不好找。

二姐就安排我跟她分頭,她往東我往西,先在自已家果園裡搜一遍,我邊跑邊喊我三姐名字:“小蓉!小蓉!”,眼見就到園邊的矮牆了,也沒看到她,急得滿頭汗,嗓子也啞了,已經打算往振振哥哥家或者李叔兒家去找了。這時扭頭忽然看到西北角的地上有花襯衫的影子,趕緊跑過去,看見她墊個毯子躺在地上,還把軟樹枝捆起來給自已做了個枕頭,正睡得美呢!

我突然不想立刻叫醒她,躡手躡腳走近了看,聞見一股清香,原來這傢伙腦袋邊上竟然還有十來個小果子,是從樹上摘的小青果,她也不嫌澀。

我捂著嘴笑,踮著腳悄悄跑開,去叫我二姐,打算叫來我二姐一起笑話她,看她醒來尷尬不尷尬。

我二姐正在東邊一棵棵樹下搜尋,不時往樹上面張望,撥拉葉子檢查,滿臉的急躁。我跑過去抓住二姐,說找到了,然後拽著她往西北角去。

“老三在幹什麼?”

“睡著了”

“睡著你不趕緊叫醒她!”

總算到了,毫無意外我三姐還在美睡,一點沒有要自已醒的意思,她自已睡著的臉蛋兒倒是很像熟了的蘋果,我忍不住笑,等著看她笑話。

但沒想到的是,二姐上來就往三姐屁股上踢了一腳,眼睛冒火星子:“睡這麼死,找你老半天!”我三姐這下醒了,陽光照在臉上,她眯縫兒著眼,懵懵的,看見是我倆,一面嘟囔一面起身,“啊?啥啊?”,睡眼惺忪的她以為還在夢裡。

我二姐照腰上又是一腳,“還不快起來,都多會兒了,趕緊起來挑水!”

我頓時不敢笑了,還有些擔心,我二姐好像發飆了,連小黃也蹲在旁邊不再叫喚。三姐緩了一下,回過神兒,開始有些不服氣:“起就起,你踢我幹嘛,現在幾點了,我就是想睡一小會兒……”

感覺二姐的火苗兒騰的就冒到了腦袋尖兒,“睡了多久了?在哪兒睡不行你跑這麼遠?還摘小青果,這麼小能吃嗎?!”,一邊罵著一邊就拽三姐。

倆人就你來我往撕巴起來。

我三姐雖然排行小,但塊頭大,不甘示弱,倆人吵著吵著無意間拉開了一米多的距離,對著吵。吵架的內容早已經偏離了中午睡覺這件事。我二姐暴脾氣,不容反駁,撿起地上土塊就往三姐身上砸過去,三姐定定地站在原地,土疙瘩不偏不倚落到她肚子上,三姐疼得捂住肚子“哎呦”一聲,轉身自已去地上撿一塊,再原模原樣地砸向我二姐……

她們被砸中了的那位一定捂著痛處哎呦半天,但又不挪地方,連閃都帶不閃一下,就那麼你來我往地等著下一次被砸,我突然傻了,這是什麼陣法呢,這比古代打仗還循規蹈矩……

“姐姐們別打了,快下雨了,再打我去叫媽了!”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句話。

這時倆人都汗流浹背,筋疲力竭。天色也真的忽然陰下來,太陽躲進雲裡,彷彿不忍看似的。

我的姐姐們終於放慢速度,倆人誰也不說話,就那麼站在原地,也不動彈。我過去把三姐的小毯子捲起來,拽著她往回走。我二姐黑著臉跟在後面。

我們三個提上各自的水桶,默默出門去小溪溝裡挑水,提回來倒進蓄水池子,再出門挑水,水池子滿了就挨個兒給果樹挖坑澆水,澆完了再去挑……活像三個連成線兒忙碌的小螞蟻,來來回回搬運水貨。我跟三姐提著小桶,我二姐用扁擔挑起我媽用的兩個大水桶,水桶底部幾乎拖到地上,我姐得不停地往上拽,拽了前面拽後面。

這時我才明白二姐心裡的著急,她是擔心今天如果澆不完果樹,明天媽還得再來辛苦一趟。天色越來越暗沉,烏雲層疊,感覺空氣都變重了,直到終於落下斗大的雨點子,拍在身上,啪啪響,掉進河裡,砸出碗大的窩兒,小溪溝裡沒有別人,唯獨剩下我們姐妹三個,雨越來越急,只好先跑回來躲雨,身上已全溼了,頭髮貼在臉上,鞋子裹著泥沉得挪不動。這時候大公雞也不出來巡邏了,小黃身上還滴答著水。

我二姐發令,必須得把鞋脫了才能進屋,我們就都光著腳板,我二姐坐在床沿兒上擦頭髮,三姐坐凳子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拄著臉,倆人一聲不吭。

“姐姐喝不喝水?”,“姐姐要不要毛巾擦頭髮”,沒有人理我。

雨聲譁然,“咚咚咚”砸著草屋的屋頂,窗外的雨唰唰響,像特意上趕著要在這寂靜的氛圍裡大聲喧譁。

我透過草珠簾子盯著外面,看到雨滴打到樹葉上,落進鬆軟的土裡,樹和草都像渴了很久似的,彷彿在大口喝水,直喝得草葉溼潤,晶瑩欲滴,我看著看著,也跟著被治癒了,心裡轉為歡喜,慶幸著這陣雨能替我們澆水了,“老天爺似乎也有不錯的時候”,我心想。

一直到天黑,大雨才漸漸變小,淅淅瀝瀝,溫度也降下來,有些涼意,直到徹底雨停,我們才出來,抬頭卻看到天空中掛著一輪皎潔的圓月,背靠著湛藍的天幕,天空像被洗涮過一樣純淨,浮著幾縷白雲,這時的果園忽然變得寧靜祥和,無法說出的靜謐和美麗,三姐望著天空,大口呼吸著雨後的新鮮空氣,輕鬆地說:“今天是農曆十四,怪不得月亮這麼大這麼圓”,我知道三姐早憋不住想說話了。

二姐仍然沉著臉,彎腰收拾農具,準備回家。

那天回到家卻聽媽說起,下午幫水秀姨家收麥子時可忙壞了,剛割下來把麥子堆成堆,就下起雨,一群人著急忙亂往車裡裝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