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家裡突然響起東西摔到地上的聲音,還夾雜著哭喊聲,我朦朦朧朧地半睡半醒,心想:一定是我爸,又不知道去哪兒吃了酒,大醉著回家了。這樣的次數實在太多,我甚至有點習以為常,而且不想起來去面對那張通紅的醉酒的臉,但又在想,媽也太辛苦了,白天在蘋果園累了一天,晚上都休息不得,還要忍受醉酒的男人的胡鬧,這樣一邊想著,倒徹底清醒過來了,就在被窩裡眨眼睛,一面聽著外面的動靜,過了很久,終於聲音小下去,只聽得到媽嗚咽的哭聲,再到後來,這哭聲也沒有了,我卻一直睡不著,一直到天色開始發白。

那天之後,我突然發了高燒,連續燒了好多天,一直燒到四十度,媽除了忙地裡的活兒,還要帶我打針輸液照顧我吃飯,我很內疚給媽添了太多麻煩。

身體終於好些後,有天週末,又和三姐跟隨媽一起來蘋果園了。

“小女你快看天上!”,剛進園子,我三姐伸長胳膊往天上指,只見湛藍廣闊的天空中飛來一群北歸的大雁,像一支流動的部隊,從空中翱翔而過,它們的翅膀伸張得十分舒展,身姿驕傲又自由,我們仰頭望了很久,直到目送大雁們消失,留下潔淨的天幕。

我跟三姐這次來果園的任務是剪花。媽給我們每人分配了一把剪刀,給蘋果花做復剪,就是在蘋果花還處在花骨朵狀態時的修剪,為的是留下營養狀態最好的花芽,這樣的花芽通常是頂花。再把營養不良的葉芽剪掉,這樣能集中供給營養,準備以後結大蘋果,還要對過密的枝條做疏剪,講究挺多的,是個手藝活,一旦剪壞了丟的可是實打實的蘋果。因為留下多少花兒,秋天頂天兒了也就只能結多少果兒,這半年難免再遇到些落花期、雷雨、蟲害、落果期……等等,最後結的果子還要打上對摺,但那就是最後收成了,也是我家六口一年的主要收入。

媽跟我們說完操作,就說今天還要去棉花地裡打藥,晚一些再過來這邊,交待我們要專心剪,別隻顧著玩兒,接著就急匆匆離開了。

我和三姐平時幹活兒不熟練,動個剪刀像做數學題一樣小心翼翼,眼睛瞪得大大的,生怕瞧不仔細、錯剪了頂花,丟失了大蘋果。用刀全然沒有我媽那股運籌帷幄的嫻熟勁兒,下手戰戰兢兢。但即便如此,我倆還是很開心,因為這時候最適合我倆一邊幹活兒一邊聊天。

“你知道嗎,我那天看到一則美國的新聞”,我三姐一邊慢悠悠說,一邊都快把臉湊到花蕊上了。

“你別靠那麼近,再把花瓣燻蔫兒了”,我打趣她,然後問她美國是怎麼回事兒。

“說是美國有個高中生,高中生哦,他自已用計算機發明瞭一套程式,直接能控制美國白宮的系統,沒辦法政府後來求著他去解鎖,你想想看,他只是個高中生啊……”

“哇……真厲害啊”,我三姐總能帶給我很多新奇的見聞。

“那當然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牛的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你要好好學習”,我姐又開始給我上課了。

“那姐姐,你以後長大想當什麼?”

“我覺得醫生不錯,人身體會生病,生病了總要看醫生的”

“可是感覺醫生很無聊啊,我看,你更適合當老師吧,天天唸經”,我嘻嘻笑著。

“你懂什麼,先管好自已吧”,我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姐姐,咱們待會兒去看看小溪溝裡的桑葚結了果沒有”

“還想著桑葚呢,你忘了你上回吃黑蛋蛋滿嘴的黑汁兒”

果然,我媽和大姐、二姐不在,我三姐就是老大了,還吩咐我:“你好好剪吧,還有這麼多樹呢”。

“沒問題,看我的!”說著,我雙手抓樹枝,弓著身子,用盡力氣一躍,跳上樹幹的分叉,去剪更高處的花芽,登時嚇跑了幾隻高處的麻雀。三姐連忙喊我小心點,一邊說,“你怎麼跟個猴子似的”。

蘋果樹的樹幹原是直著向上生長的,我家的二年果樹之所以有斜枝和橫枝,是因為頭一年做過壓枝,壓枝為了讓果樹幹均勻接受光照,空氣流通,分配養分。也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我能勉強站得。其實心裡還是打鼓的,蘋果樹的樹身很光滑,摸上去像山桃樹的樹皮,尤其一陣陣風過來,我擔心一腳踩滑了溜下去,但還是壯著膽子,故作鎮定,把身子緊貼著樹幹,哆哆嗦嗦伸手夠上面的花芽……

“那你呢,你想過自已長大後幹什麼嗎?”三姐抬頭問。

一陣風過來,吹起來我頭頂的兩根小辮兒,站在樹上果然能望到很遠的地方,巍峨的東山上滿目蔥翠,我說:“我想隱居,像陶淵明一樣”。

我三姐“切”地一聲:“你說正經的,別打岔”

“我就是正經說的,陶淵明說的對,東西、吃的夠用就行了,太過餘了也沒啥用”

“你長大先有本事掙得夠用了再說吧”,三姐笑說。她果然沒把我的志向當回事。

我們一邊剪,我三姐一邊數著數兒,嘴裡唸叨著:“還剩十九棵”、“還剩十九棵”、“還剩十八棵”……不時還揉揉小胖胳膊,我在樹上低頭瞄見她一臉發愁的樣子,就覺得好笑。

剪完幾棵,我三姐估計這時也察覺我身輕如猴子,正好適合剪高處,就指派我再去爬下一棵樹。

“現在知道我有用了吧?”我說,“有用,但不顯擺,就是陶淵明的偉大”

我姐噗嗤一笑:“真能吹牛”。

正說笑著,忽見我媽回來了,手裡還提著兩隻正在撲騰的雞,媽看見我就喊,“爬那麼高幹什麼!看摔著你!”,我的注意力全在她手裡兩隻雞身上,一不留神,跌了下去。

我三姐嚇了一跳,“啊呀!”地大叫,我媽在一旁卻很淡定,長嘆一聲:“哎喲,幹一個活兒總是要兩個活兒的工錢”。

我媽自顧去草屋旁邊安置雞,還好蘋果園裡土地鬆軟,摔下來我只覺得手心疼疼的,仔細一看,紮了兩根刺,“你剛剛跌下來的時候是不是手亂抓了?”,三姐急的說,“拿過來我瞧瞧”,看完轉身去她的小揹包裡蒐羅什麼,接著竟然拿出來一捆黑線,線圈兒上還扎著針。

我不由得笑了:“姐姐你來地裡幹活拿針線幹什麼?你好神奇呀”

我姐說:“你懂什麼,萬一幹活衣服破了蹭了的,不是隨手就能縫嗎”

我雖然很想嘲笑姐姐周到得過分了,但我自已又是受益者,就沒臉再說什麼。姐姐拿起針,對準木刺扎進去的地方,屏著呼吸,仔仔細細盯著,輕輕地一點一點地往出挑,為避免我覺得疼,就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前挪。我雖嘴硬說不疼,但也在心裡尋思著光溜溜兒的樹幹哪來的刺呀,看來植物真是不容小覷!

半日,終於把刺挑出來,感覺舒服多了,三姐吩咐我去洗洗手。我點頭讚許:“姐姐,你說不定真能當醫生,手這麼穩當兒,都能做手術啦!”。

三姐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笑。

看到我媽在草屋旁邊壘雞舍,三姐過去笑問:“媽你為啥帶雞過來,從哪兒抓來的?”,媽解釋說,雞養在蘋果園裡,能抓小蟲,雞糞還能給蘋果樹當飼料,剛路過東邊李叔兒家園子,他家抓來七八隻,喂在蘋果園裡,給我們分了兩隻。

三姐一面問,一面好奇湊過去看,那隻羽毛鮮豔的大公雞剛雄赳赳氣昂昂地巡視一週轉過身,以為三姐要襲擊它,登時跳起來,伸長脖子,翅膀張揚,頭上的大紅花抖著威風,邁著粗壯的雙腿奔過來,這雞是要拼命。三姐“啊”地一聲撒腿就跑,我也跟在後面跑,大喊道:“姐姐快跑!往樹上爬!”,我媽提了根棍子在後面追,一邊說“別慌、別慌”,但我三姐已經慌了,抱住旁邊一棵樹往上爬,一條腿蹬上樹杈,另一條腿死活上不去,我在後面推她屁股,總算是挪上去,然後傻眼了:剩我一個人在地下了。

這大公雞亮一招“大鵬展翅”就要啄我,幸好我媽及時趕到,棍子在雞頭上蓋了兩下,老實了。我媽把它趕回雞舍去,它還“意猶未盡”地往我跟我姐的方向看了又看。

三姐騎在樹杈上,半天不肯下來,催我過去看看大公雞被關起來沒。跟她說關起來了,她還是不信,還命令我拿根棍子在樹下守著她,直到我媽著急了喊吃飯,她才下來。

三姐磨蹭著下了樹還心有餘悸,一面伸長脖子打探“雞情”,一面口中罵罵咧咧:“這破公雞也太兇了,過年就把它吃了!”,說著還意猶未盡,跟我商量:“咱們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黑山老妖”

我說:“它長這麼鮮豔一點都不黑啊”,但我三姐執意要叫它“黑山老妖”,說著還拿走木棍,跟在我身後,往草屋方向磨蹭,路過雞舍的時候,看一眼就撒腿飛快的衝進屋。

媽帶回來一些麻花和鹹菜,我媽每年過年時都會一個人炸很多麻花,我很喜歡看我媽搓麻花,感覺麵條在她沾了油的手指間跳舞,一旋一盤一鬆手,麵條趁著勁兒就卷出一串串麻花,我覺得十分精彩,下鍋一炸,變成酥脆的金黃色。我每年幫不上忙,但能趴在大案板前,專心看完全程。

炸完後我媽會一根一根整整齊齊擺進一個黑色的大陶瓷甕裡,蓋上鐵蓋子,吃很久麻花還能保持著香香脆脆,很適合隨身當乾糧。

下午正幹著活兒,忽見我大姐放學回來了,大姐去上學穿的還是那件粗布夾衫,粗厚的頭髮紮成一根馬尾,從鎮上走路回來的,臉上撲滿了土,額前的劉海兒髒的一縷一縷的。大姐放下書包,媽問今天怎麼放學早了,大姐笑說學校下午有課外活動,沒去參加就提前回來了,說著便拿起剪刀,轉身走進果園幫著剪花,我媽吩咐道,“老大,剪南邊那十棵,看好別把花芽剪了,只剪葉芽”,大姐邊走邊一疊聲應著。

我大姐幹活兒比我們熟練得多,眼神兒好,下手準,剪刀來回翻轉,剪過去後花枝瞬間清亮舒展,而且獨獨留下生長強壯的花芽,我不禁想起大姐繡花時的功夫,也是一隻手上下翻騰,七八針過去,就出現一朵漂亮的小梅花,我過去問大姐吃過午飯沒,“屋裡還有麻花”,大姐笑說在食堂吃過了。大姐回來,我媽也能抽個空兒,給雞準備些飼料,傍晚漸近,蛋黃一樣又大又圓的夕陽掛在天邊,西邊雲霞漫天,還吹起了微微的涼風,兩隻公雞母雞也好像悠閒了一些,慢慢地踱著步,咯咯咯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