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北方。我家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育有四個女兒,沒有兒子。

這一年春天的三月三,星期天。

我媽進屋喊我們:“小老三,帶上小妹,跟我上蘋果園裡幹活兒”,說完轉身去院子裡拿工具。我三姐這時還在紙上劃拉,算她的數學題,我扔下書,從小床上一躍而起,趴桌前看了看三姐的進度,故意逗她:“真是慢吞吞,這麼久都寫不完,笨蛋”,三姐登時抬起頭,眉頭一蹙,拿起橡皮準備扔我,遲疑一下,又放下橡皮,抓起旁邊紙團投過來。

我早閃開身子,跳到門口,踩著門檻兒叫她趕緊收拾,三姐這才合上書,慢吞吞找衣服穿。

我說要帶上小黃,我家的一隻小白狗,我媽不讓。臨出門,媽交待正在院子裡洗衣服的大姐,中午把白蒿蒸上,送到地裡來。

我家蘋果園在村子南邊的南陽坡上,那兒陽光好,很多家都在那片地裡種蘋果,我家蘋果園佔地五畝,是這片最小的面積,這還是拿別處的地跟人家調換,拼出來的一塊斜四方的園子。大門朝北邊開著。往西一里外就是村裡的小溪溝,溝很深,有一座長長的水庫,是從黃河引過來的水。往東和往南,都是接連不斷的果園。

前一天夜裡剛下過雨,早晨空氣潮潤、清涼,風一吹飄來一股泥香,媽怕我們著涼,特意給我穿了薄棉衣。往南陽坡走,只有一條小土道,路兩旁的桃樹、梨樹都開了花,嬌嫩又錦簇,草地裡佈滿了小黃花。路上行人不少,碰到熟人一打招呼,才知道都是去蘋果園裡清地的。

我就想,不愧是我媽,一定是趕正時節,不會落在人後的。

我三姐扛著鐵鍬,手裡提著幾棵蘋果幼苗,我揹著裝藥的小筐子,跟在她後面,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兒,看見她走著走著腳步慢下來,大鐵鍬從左肩膀倒騰到右肩膀,再折騰回來,我在後面吃吃笑:“姐姐你是不是扛不動了?”,她不回頭,只說能,一邊加緊步子去追媽。但明顯很吃力,胖乎乎的身軀一扭一扭,更可笑了。

我三姐察覺我笑她,轉過頭,一本正經開始考我。

“小桃子,我問你,上回叫你背的陶淵明的詩裡面,有兩句是描寫這個季節的,你念出來我聽聽”

“什麼?不是杜甫麼,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我故意打岔。

“根本不是,再提示你一下,是《勸農》裡面的”,我姐又開始裝學究了。

“那好吧,氣節易過……”

我三姐著急了:“不是,不是,易過什麼易過,這才春分呢就過啦,你看看這路邊的樹,還有這清新的空氣,這和緩的風,能讓你感受到什麼?”,我終於一板一眼念道:“卉木繁榮,和風清穆”。

“對啦!”三姐高興地轉過身,鐵鍬的把兒差點戳我臉上,還不忘教導我兩句:“你記住平時要多觀察生活,別啥事兒都不操心”。

其實我自已覺得蘇軾的“雨後春容清更麗”更貼切,但我不想在去田裡的路上跟她爭論詩句……

我問:“姐,你出來的時候帶吃的了嗎,有沒有帶幾根麻花?”

“沒有”

我估計她一邊回答著一邊才想起來自已餓了。

我三姐真的很容易餓,不挑食,嘴不停,吃得身材胖乎乎的。她圓嘟嘟的臉上嵌著兩顆圓溜溜的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我們姐妹幾個都是雙眼皮大眼睛,但如果我們是杏仁形狀,相比下三姐的眼睛就尤其圓一些,眼角也圓潤,睫毛長長的,說話時一閃一閃。腮上透著兩團紅,仔細看還有些血絲。我媽常說自已是在甘肅和西藏交界處的阿夏河出生的,那時候姥爺在那邊的事業如火如荼,位高權重,說是我三姐就遺傳了她的高原紅。

我三姐為自已是唯一一個帶有媽的標識的人而洋洋得意,但照鏡子的時候卻笑不出來,覺得不那麼好看,而且我們幾個都沒有,她又擔心自已太另類。

一路上,見到好多熟悉的春草,薺菜、馬蘭頭、白蒿、車前草……槐樹上也冒了嫩花芽,我隨手拽了不少狗尾巴草,編成小兔子小狗,拿草撓我三姐耳朵,我姐氣得大叫,快步往前找我媽告狀。

我家蘋果園北面圍著一米多高的柵欄,門口插著一根修長的竹竿,上面飄著一張三角旗,寫著“劉”。但時間太長,旗子布早被吹爛,“劉”的文子旁都不見了,只剩下一把刀,我媽一邊快步進園一邊唸叨著該繡一面新旗子了。

一進園子,只見滿地下雜草參差,鋪著一層白色的薄霜。果樹們倒長得規規矩矩,跟訓練有素的小兵似的,排的整整齊齊,一列一列延展開去。

媽卸下背了一路的藥箱,開始灌水兌藥。這個藥箱常年都在媽的背上,不是棉花地打藥,就是紅薯地打藥。

我媽很快調好藥水後又背起藥箱,盯著滿園的貼地雜草,眼睛裡彷彿能冒出火星兒來。已經走出幾棵樹遠,“呲呲”往地上噴藥,我跟三姐還在田埂上晃悠,媽扭過頭著急地喊:“去把蘋果樹下的雜草拔乾淨!兩個人眼裡一點活兒都沒有!真是兩個頂不了一個……”我倆應著聲兒,趕緊拿起草筐子。

“姐姐你看這兒有黑蛋蛋,哈哈哈”,拔草拔到東邊的果樹下,我在邊牆角小溝渠裡發現了龍葵果,剛下過雨,果子黑亮黑亮的,跳下去一把抓下來放嘴裡,又清新又酸甜,欲罷不能又摘了幾枝,爬上來給我三姐。

我三姐悶頭拔草,虎口上浸滿了綠色的草汁,問她吃不吃,她抬頭看我一眼,不由分說數落起來:“你看你的嘴,全黑啦!你咋那麼邋遢!”

“回家再洗!”,我顧不得那麼多,一屁股坐地上,一口氣把手上的也掃光,三姐急道:“給我留兩顆”。

中午陽光熱烈起來,我們三個人進草棚喝口水,草棚在園子中間位置,是四根大木柱子支撐的一個幾平米的茅草屋,四周的牆是用稻草和泥糊的,屋頂用茅草墊底,稀稀鬆松蓋著一些瓦片,長時間沒來,小屋裡面除了一張桌子以外空空蕩蕩,聞著一股潮溼泥味兒。

我媽正找水擦洗我的黑嘴,罵我不好好幹活就知道偷吃,忽然聽到我大姐來了。

“小桃子哪能幹得了活兒呀,快吃飯吧”,大姐笑妍妍著招呼。

我大姐穿著暗紅色的粗布夾衣,一雙平底布鞋,我都快比她高了。大姐個子矮,有個大臉盤子,五官卻十分清秀,眉毛濃黑,眼睛細長,笑起來彎彎的,標準的微笑眼。細高鼻樑,嘴型小巧,笑時嘴像月牙,十分可愛。可她好像注意不到這些優點似的,常說自已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大姐拿出幾個碗,還有一個用小棉被包得嚴嚴實實的白瓷盆,她是怕飯涼了。開啟看,哇,是昨天剛摘的新鮮白蒿,還冒著絲絲熱氣。我媽過來看一眼,責怪大姐蒸白蒿的時候面放多了。

大姐先給媽盛了一碗,澆上料,又給我一小碗,剩下讓我三姐自已來。

“大姐,你為啥不吃?”,她笑說在家吃過了,不餓。

我幾下扒拉完,湊我大姐身旁:“大姐,我那會兒看到旁邊地裡平明哥哥帶著他新媳婦來了”,大姐笑問:“是嗎,他媳婦長得怎麼樣?”,“就那樣吧,沒有你好看!”,我很堅定地回答。

“你別亂說,人家肯定比我好”,大姐慌張地推了我一把,笑著說。

平明哥哥原來是我家鄰居,後來搬走了,他小學畢業就不上學了,好像是跟人出去打工了,沒想到這幾年又回來種地,還成了家,以前他經常有事兒沒事兒來我們家找我大姐。

這時我大姐悄悄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顆大白兔,我不禁驚訝:“過年的糖你還留著呢?”大姐噓的叫我小聲點,一邊笑嘻嘻地遞我嘴裡。

我含著糖,怕太快吃完,不敢咬,跑到蘋果園邊牆眺望平明哥家的園子,看見她媳婦正在揹著藥箱,埋頭打藥除草,平明哥卻在樹下,拄著鋤頭,扭動身體,大唱庾澄慶的《讓我一次愛個夠》,聲音嘶啞,還不在調兒上,他媳婦不理他,他就繼續唱下一首,還不耐煩地喊他媳婦:“別幹了,趕緊回家做飯,餓死了”。

我嘿嘿笑著跑回來叫我大姐一起去看,大姐卻笑說:“別淘氣了,一會兒還要幹活兒呢”。

下午,我媽安排把幾株新苗種在園子東南角,那邊有兩棵蘋果樹去年沒坐果,沒長成,過冬的時候給剜了,打算再栽幾棵新的。

大姐鏟坑,我媽放苗,大姐再平土,媽提著樹苗鬆土,我說讓我試試,往上一提,樹苗從土裡飛出來了,我三姐在旁邊咯咯咯笑。

我被媽罵了一頓,大姐說“沒事兒沒事兒”,又接著重新挖坑,再放苗,再提苗鬆土,然後踩實,這次我媽讓我上去踩了,說我長得瘦小,不會把土踩死了。

種完了樹苗,拾掇拾掇,已近黃昏了,忽然看到園子裡一個熟悉的、靚麗的身影,一陣風似的飄過來,知道是我二姐回來了。

二姐今天去二姨家去了,代表我媽參加表哥的訂婚宴。媽問她怎麼回來的,二姐說二姨給攔的順風車,媽表示不滿,埋怨二姨太草率了,萬一有啥危險怎麼辦,問二姐:“路上有沒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捎你回來的人長什麼樣?”

二姐笑著叫媽別擔心,接著說今天大姨拿了一匹布,小姨拿的白糖和酒,表哥的物件是他在警校的同學,但不是本地人,個兒不高,面板黑,二姨有點不滿意,臉色不太好,表哥倒是很高興。

“孩子喜歡就行了,她管那麼多幹什麼”,媽一邊拍土一邊說。二姐從包裡掏出二姨給媽捎的回禮,媽一看,是一把半舊的烙月餅模子。

二姐一身嶄新,扎著高高的馬尾,烏黑柔順,杏色的細棉衣,收腰的剪裁,是我媽親手做的。藏藍的長褲,熨得平平整整的,白色的運動鞋,刷到白得發光。姐姐好像是降臨到這土黃土黃的蘋果園裡的仙子一樣,姣好的面頰上閃著瑩潤的光澤。

媽閒時總唸叨二姐姐是我們中間長得最漂亮的,說這話的時候像在回味她最滿意的作品,並且總要特別強調一下與之相比我只能算是個普通人長相——其實不提也罷。二姐姐確實漂亮,恰到好處的鵝蛋臉,濃眉大眼,晶瑩如星,高鼻樑,櫻桃嘴,身材也苗條勻稱,我們家出門辦事的一般都是我二姐。

二姐跟我媽彙報完,扭頭看到我,眉頭一皺:“你髒成什麼樣了,一會兒回家我給你洗澡!”

我不敢反駁,我二姐脾氣很大,是我們家的衛生委員、紀律委員、女王。

晚上回去,女王果然說到做到,燒了一大鍋開水,把我關房間裡,塞進大木盆,使勁兒搓了搓,還把我衣服全洗了。洗完我光溜溜躺被窩了,直到半夜聽到吵鬧聲和東西摔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