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狛納世界的太陽甦醒了。

日月交替,天邊泛青一片。

夜幕被青色的太陽驅趕,繁星隱沒,露出夏日晴空,唯有一顆藍色的星辰,似乎遠在青色太陽的上空,寂寥地閃爍在白色天穹之上。

“……死前竟還會做這樣的夢,真是長見識了……”

風間㹳攤在躺椅上,他平靜地注視著那輪朝他飛來的青色太陽,在他二十四年的生活當中,他第一次感受到徹底的平靜。

青色太陽實際上是一隻神似孔雀的巨鳥,巨鳥全身都包裹在它散發出的光芒中,天空與大地都被它染上了一層青色。

但這青光並不刺眼,相反十分地柔和,就像小溪涓涓而過,天邊的白雲慢悠悠流動,風間㹳在這平靜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風間㹳只感到了震動,想必是下面的雪凜館正在接連不斷的放生爆炸吧,畢竟風間㹳只留下了天台的結界,其他的結界都在風間㹳殘存的意識下,自毀而阻擋陷入狂暴的黃虎獸人。

“……好安靜……”

風間㹳意識到耳朵已經失去了收集聽覺情報的功能,他有些遺憾地睜開眼睛,青色太陽再度帶給了他平靜。

以及……回憶。

平淡的內心就像被一根手指輕輕點觸了一下,蕩起了一圈漣漪。

在扭曲的水面之下,一個身影浮現了出來。

“……哈?”

風間㹳睜大眼睛,青色太陽卻在這時成為了背景板,一個牛獸人栩栩如生出現在他的眼前。

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風間㹳在頃刻間陷入了影子當中。

“哞——哞??”

“哎呀,生了生了!叫的這麼大聲肯定是個好牛犢!”

周圍竟是些模糊的面孔,風間㹳疑惑地看著自已的手,手還有正常的五指,腳部已經變成了牛蹄。

青色太陽變得虛幻起來。

風間㹳大叫道:“哞——”

周圍的場景迅速變化,風間㹳已經從牛犢變成了一個壯小夥,每日在村落裡幹著農活,將收成販賣給固定時間會來到村落中的商人。

光陰匆匆而過,風間㹳娶了一個賢惠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同樣健壯的牛犢,就在同一年,以身體強壯在村子裡出名的風間㹳被奴隸商人下藥後賣到了布吉島。

接著便是看不見太陽的日子,每日都只能靠幾滴水度日,就這樣漫長地,絕望地度過了不知幾何日月,風間㹳再也忍不了腹中的肌肉,開始吃起早已死去,發臭的同伴的身體。

往後的日子就不再清晰了,只有飢餓一直不散——

“哞——額,嗚——”

風間㹳流下眼淚,那是牛獸人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流下的淚水,他陷入了深深的絕望感當中。

“怎麼回事,這是,那個吃獸人人肉的牛獸人的記憶?可我為什麼會——”

一個虛幻的豹子身影浮現在風間㹳面前。

“不要,別再來了,不要——”

風間㹳是這座城市裡跑得最快的豹族獸人,從小跟著家中長輩習武,心懷大志,告別了父母朋友後,獨自前往聖月島參加魁斗大會,卻在中途因輕敵而被小人所害,落入牢獄——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風間㹳啊!我是人類,我不是什麼豹族獸人——”

風間㹳不想將這般恥辱告知家裡人,便和其他人簽下了契約,但這一切都只是將奴隸的印記打在風間㹳身上的陰謀罷了。

隨後風間㹳再度回到了那暗無天日的地牢中,即便是幾滴水都會被十幾個飢腸轆轆的獸人爭搶,死掉的獸人也不會被處理,只會被放在地上慢慢腐爛。

有一天,那幾滴水也不再出現了,於是獸人們開始爭搶地上的死肉,緊接著,獠牙對準了還活著的同伴——

“怎會如此——”風間㹳淚流不止,在他的眼前,青色太陽的照耀下,黃色皮毛的虎獸人身影浮現。

就在這時,風間㹳下方發生了劇烈的爆炸,氣浪將風間㹳炸飛,摔倒帶來的疼痛將黃虎獸人的身影衝散掉了。

“嗚——啊啊啊……”

爆炸一聲接一聲響起,雪凜館整棟樓都開始傾斜倒塌,但這些都沒能讓擁有獸印的黃虎獸人倒地,他於硝煙中緩緩走出。

猩紅的雙目與地牢中進食時的眼睛一模一樣,風間㹳恐懼地撐起身子,抵在向下傾斜的天台邊緣。

黃虎獸人流著口水,一把扯掉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朝著天空咆哮,風間㹳這才看清 在黃虎獸人的胸口,有一枚奇形怪狀的圖案,從圖案處伸出的紋路幾乎遍及了黃虎獸人全身。

黃虎獸人身上的獸印發出明亮的光芒,就像是一顆即將爆炸的炸彈,風間㹳的心此時還陷身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中,他帶著鼻涕眼淚,以及深入骨髓的絕望,從天台上跳了下去。

青色巨鳥所化的太陽已經近在咫尺,近到風間㹳能看見青色巨鳥那全身光滑無比的羽毛,青色巨鳥的尾部還拖著長長的絲綢般的尾羽。

任何人的感情無論再怎麼波濤洶湧,都只會折服在這份自然之美面前。

黃虎獸人咆哮著,追著風間㹳跳下天台。

風間㹳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全身青色羽毛,處處都透露出高貴的翼族獸人的身影——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陰沉的天空,隨後死寂的白雪悄然而至。

天空雖然陰沉,卻不乏色彩,閃耀著各種光彩的北境翼族獸人們撲打著翅膀在天空飛舞,他們在慶祝著某個族人的誕生。

霧霾與降雪擋不住天邊的青色極光,風間㹳感應到了什麼,張開雙臂,飛向天空。

“轟隆隆——!!!”

雪凜館終於支撐不住了,牆體斷裂,支柱倒塌,青色巨鳥卻率先俯衝到了地上,接住掉下來的風間㹳和黃虎獸人,整座雪凜館也壓了上來。

猛烈的衝擊讓風間㹳從那帶著感情的記憶中脫身,他已經被埋在了雪凜館的斷瓦殘垣當中,在他的身下,先前在房間內看到的白色的晶石,正與他躺著的青色光輝交相輝映,呈現出宛若童話般的夢幻光景。

下一刻,雪凜館的殘跡便全部都被起身的青色巨鳥甩進大海中,風間㹳同樣被甩了出去,青色巨鳥在空中抓住了他。

青色巨鳥輕輕把風間㹳放了下來,隨後身上爆發出堪比太陽的青光,風間㹳眼前出現了他剛剛看見的,那青色的北境翼族獸人的身影。

“㹳,我來接你了。”看不出是男是女的英俊青鳥獸人帶著笑容說完後,向趴在地上的風間㹳伸出了手。

風間㹳不得不承認,即便是他都能看出,眼前的青鳥獸人絕對是一等一的絕頂容貌,那瀰漫四周的貴族氣息先不談,就說那一身閃閃發光的青色羽毛,就蘊含著非此世之物的飄渺感。

風間㹳並未伸手,疑惑道:“……你是?”

青鳥獸人收回手,平淡地說道:“我是北境的青鸞一脈,族中首領賜予了我青鸞王的稱號,但那是在狛納的身份……即便全狛納都與你為敵,我們的星辰也會守護你,為你照亮前方的路。”

青鸞王指向天空,在朗朗晴空之上,那顆藍色的星辰璀璨奪目。

“抱歉,資訊量太多了……你說,你們?”

“我們的星辰一共七顆,都是追隨著你的足跡來到了狛納……㹳,我來迎接你了。”

青鸞王再度伸出了手。

風間㹳雖然還有一大堆話想問,但青鸞王帶給他的安全感太強烈了,風間㹳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等一下,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問一下。”

風間㹳的手懸停在空中,他緊張地四下張望,發現了牛獸人和豹獸人的屍體,但盜賊團的三人和黃虎獸人卻不見蹤影。

風間㹳看著牛獸人和豹獸人已經斷氣的身體,眼角一酸。

“剛才我看到的那些,那邊的牛獸人和豹獸人的記憶,是你做的嗎?”

“是我做的,這就是我想向世人證明的仁愛。”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為什麼……?”青鸞王歪著頭,疑惑道:“理解他人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若是連最基本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的話,談何仁愛?”

“原來是這樣……那剩下的幾個人呢?他們還活著嗎?”風間㹳說著,朝青鸞王伸出手。

青鸞王滿不在乎地說道:“確實有幾個微弱的生命特徵,不過……大抵是死了吧,怎麼了?”

風間㹳停住了手。

“額,雖然有一個死得其所,但還有三個獸人並沒有犯下足以用命去抵的罪行啊……”

“有何不同?”

青鸞王露出一副打從心底裡不理解的表情。

“不是,你都說感同身受了……既然理解了別人,難道不應該幫幫他們嗎?”

“那你呢?㹳,你知曉了那兩人的過往,就能原諒他們的進食衝動了嗎?”

“嗚,起碼是情有可原的……”

“為何?這二人即使有著苦衷,但他們的做法和同樣有進食衝動,那有著獸印的虎獸人有何不同?”

風間㹳有些生氣了:“只看做法的話,那還需要像你說的理解他人嗎?”

“理解他人是前提,生命體的隔閡或許可以用感同身受來解決,但我所追求的是一切平等的仁愛,如果偏向了某人,那麼這是否對其他人就不公平了呢?”青鸞王微笑著補充道:“這世上哪能有不公平的事。”

風間㹳愣愣地說道:“那我呢?”

青鸞王用溫柔的眼神注視著風間㹳,說道:“被世界所厭惡的人,那麼我就應該付出全部的愛,何錯之有?”

“你在說什麼……”風間㹳開啟青鸞王碰他的手爪。

就在這時,一旁的塵土裡突然傳出血腥的氣息,黃虎獸人從當中一躍而起,他越過還呆坐在地上的風間㹳,張大嘴巴,利牙結結實實地啃在青鸞王的手臂上。

隨著黃虎獸人的用力,青鸞王的肩膀被他生生撕下了一塊肉。

風間㹳發出慘叫,青鸞王仍在微笑著。

“不要怕,㹳,即便是沒腦子的野獸,在經歷過自已被吃掉的感覺後,也不會再蠢到自尋死路。”

在風間㹳的注視下,青鸞王神色自若地將被啃掉的右臂放在黃虎獸人面前,黃虎獸人肌肉暴漲,一把便將青鸞王的手臂撕下來抱在懷中啃咬。

神經,骨髓,血肉……青鸞王的手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而進食的黃虎獸人卻發出了慘叫聲,黃虎獸人的右臂出現了一模一樣的傷口,緊接著黃虎獸人便扔下了青鸞王的手臂,跳走了。

“……你,你是青鸞王吧,你剛剛到底做了什麼……”

“㹳,這便是剛才你說的感同身受,即便是返祖的野獸,也知道理解他人並不再做出相同的行為,這有何不妥?”

“什麼不在做出,那只是痛了怕了而已,那種人才不會一直都懼怕什麼,只要肚子餓了,死都會來啃你兩口。”

回憶起他人在地牢中的日子,風間㹳害怕地抱住雙臂。

“你,你不對勁,我說不上來,但很奇怪,感覺太奇怪了……”

青鸞王給風間㹳的感覺非常矛盾,非常理性卻又非常感性,嘴上說著理解他人,看待他人的目光卻是一視同仁。

意識到這矛盾感之後,在風間㹳的眼裡,青鸞王好像與這世界剝離開了,他的存在給人一種格格不入,彷彿不該出現在這世界上的感覺。

“這樣麼,連㹳也不理解我所抱持的[仁愛]……無妨,最讓人記憶深刻的是痛覺,你只需要感受我感受的,便能理解我了吧……”

青鸞王伸出利爪,抓緊了自已的胸膛,在一片斷骨與血肉模糊中,掏出了自已的心臟。

鮮血打溼了華麗的羽毛,風間㹳死死盯著青鸞王手中還在跳動的心臟,他感覺自已的心臟正被人握著一樣難受。

青鸞王慢慢用力,風間㹳的心臟緊縮,臉色鐵青。

“瘋子。”

青鸞王仍然微笑著,他忽然鬆開了手,將心臟塞回了胸膛,傷口肉眼可見地瞬間修復完畢,胸口的腹羽再度一塵不染。

“即使這樣你也不願和我走嗎……無妨,我已經把我的星辰交付給了㹳,既然㹳不願與我同行,那我就先去處理一些私事吧……時隔二十年,我再回北境,不知是否還如同過去那般……”

青鸞王不再理會風間㹳,自言自語著,他的身體膨脹起來,化作了散發著祥瑞氣息的青色巨鳥。

“㹳,不要忘記,狛納只有我們七人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們遲早能找到回家的路,我們已經找了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們的星辰會指引你……”

青色巨鳥說話時彷彿在歌唱,悅耳的聲音久久不散,隨後青色巨鳥振翅,飛向大海的另一端。

風間㹳別過頭,不看那遠去的青色太陽,他掙扎著爬到牛獸人和豹獸人的身邊,心懷憐憫為二人閉上了眼睛。

風間㹳用手臂在地上支撐著爬行,他靠在白色晶石旁邊,一隻手死死抓著羽毛,另一隻手的索命銃也沒有鬆開。

青色太陽已經消失在視野裡,天空的藍色星辰也慢慢隱去了。

四周只有海浪的聲音,雪凜館的結界自毀後,天空也不再降雪,雖然還稱不上夏日該有的氣候,這地方已經比風間㹳來時暖和了許多。

“結果,到頭來還是得死,我在期待些什麼……”

無論是這樣寂寞地死去,還是被打個回馬槍的黃虎獸人吃掉,風間㹳都接受這樣的結局。

風間㹳慢慢閉上眼睛,身體的寒冷已經不是陽光能夠驅散的了。

在風雪散去的官道上,傳來了機車的引擎發動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