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排在堰水的推動下,速度非常快,漂了幾里,堰水漸漸弱了,速度慢了下來,但主河道已經匯入好幾條小岔河,河水和河面寬了許多,還是浮推得起木排,只是慢了很多而已。排王鬆了一口氣,但他大聲吆喝:“大夥注意,打起精神,河道多彎水淺,小心擦排。”

天已經大亮,紅紅的陽光照在排上,河邊樹上竹枝上的鳥雀在啁啾婉轉,但排工們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排王站在排頭大聲吆喝:“過急大彎了,用竹篙頂。”他說完,跳下木排,踩在沙灘上,雙手出力,用竹篙頂住排頭,離開淺灘,雙腳也快步跟著向前。每一個排工,到了自已排過彎道時都跳下來,用竹篙頂住木排,用力往河中央頂。經驗豐富的排工,看準跳下來的時機,都很順利過了彎道。

排王站在排頭,感覺木排突然不走了,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了。他鐵青著臉,順著木排往回走,走了七八節,第九節是老四德仁撐的排——已經刮在沙灘上了,死排了。德仁正在滿頭大汗的往外推,用竹篙撐,又撐不動,於是彎下腰,兩隻胳膊抱住木排邊,用完全部力氣,木排還是移動了一點點。

排王跳下,站在沙灘的另外一邊,大聲說:“聽我號子,一二三推,一二三推,一二三推。好了,快上排。”他跳上排,跑向排頭,抓起竹篙,穩穩地撐住排頭。

又走了幾里。排王喊:“前面是河道交匯點,大家注意,不要和別村的排蹭刮啊。”去年就不小心,和別村的木排蹭刮,互相指責對方蹭颳了自已的排,互不相讓,結果鬧了起來,還動手打了一架,兩村都有幾人打破了頭,手腳受了傷,好就好在是本鄉本鎮人,大家的目的是求財,不是求氣,沒有真往死裡打。

這粵北山區,全是客家人,唐宋時期由中原河南輾轉搬遷而來,河南乃是武術之鄉,遷徙千山萬水,千辛萬苦,在這山裡安家紮寨,為了抗擊土匪,或者與異姓、外族抗衡不被欺負,習武風氣一直沒有變,每年農閒的時候,都要開比武大會,歷經幾百年後,慢慢,客家人在一些大山開荒墾田,伐木造紙,異姓外族之間互相通婚,結了親,既然通婚結親了,兩姓之間就不好意思再有那麼多爭端衝突了,漸漸安穩下來站穩腳跟,好多難練的武功絕技就漸漸失傳了,但基本套路招式硬功還是懂得些的。打起架來,還是有一股狠勁。誰也討不到好。

頭頂上的太陽熱辣辣的,人影照在木排上,縮成一團了。木排已經漂到了澄江河了,已經有鐵寨河和暖水河交匯,河面開闊了許多,河水平緩了許多,河岸邊已經好多房子往後走了,那是澄江鎮墟上。大順回頭說:“老四,那是你三姐家的房子。”老四望著房子灰色瓦上方形煙囪突突冒的黑煙,說:“哦,不知道我姐現在幹嘛。”老四三姐嫁到圩鎮上一家開店的人家,生意好像好可以,只是三姐生了幾個女兒,沒生兒子,被人家看不起,這一直是三姐一家人的心疙瘩。

木排穿過澄江墟拱橋,再漂幾里,眼前一片開闊平整,波光粼粼,如一個大湖一般。已經有好多木排停靠在湖邊。躺在木排上,臉上蓋著竹笠休息的,也有坐在木排上一邊吃炒米吃米粉餅一邊喝竹筒水的,也有幾個圍在一起玩牌賭博的。大順說:“老四,到了仙人潭。”

排王大聲吆喝:“食茶了!”引著木排,靠在了旁邊,插上竹篙,木排就穩穩地停住了。排王坐在木頭上,開始掏炒米吃,熟悉的排工不用吩咐,自個自也坐下,掏炒米吃和喝擂茶(俗稱食茶,後來說“食茶”代指午飯)。老四德仁第一次出排,看見大家坐下來吃炒米喝茶,他也依樣畫瓢。大順走過來,遞給老四一個小扁壺。老四問:“什麼東西?”大順看看左右,神秘地說:“不要這麼大聲,給別人聽見了。那是酒,很爽,你喝一點。”老四左右看看,特別是看了一下排頭的父親,低聲說:“我不要。”大順說:“是你不要的。”他站起來,走過老四的排,走向後面小順。大順小順就湊在一起,吃喝起來了。

大順和小順喝完酒,站起來要走回自已的木排,不小心踢到一卷麻繩,他撿起來看了看,說:“小順,你的麻繩這麼細呀,還用過很久,太久了,都有些散了,不結實。”小順說:“新麻繩用來捆木頭,那次不小心木輪車翻了,斷了幾截。”大順說:“小順,你要出聲呀,我家還有幾根麻繩沒用上,出聲我就借給你。”小順說:“應該沒事吧。”他撿起麻神,扯了扯,說,“還很結實呀。”大順說:“哦,結實就好。”

排王喊:“快點吃,吃完休息,河程還遠著哪。”沒人出聲,只聽見大家咀嚼炒米的咯咯聲,香氣融著水草氣息在空氣中上彌散。

“哎——,老謝,今天你比我們早啊。”一架木排漂過來,在離謝家木排幾丈遠的河面插篙停下,排頭那人在往這邊叫喊,看來是熟人。

“老劉,一直來都是你比我先到仙人潭,怎麼這次比我遲了。”排王回話說。劉家屋場離仙人潭近多了,幾乎比謝家近三分一的河程,所以排王這樣說。

“不要說了,不知道哪個蠢材扎的,有截排沒紮結實,半道上擦排了,差點散架了,現在胡亂紮了一下。”老劉有些沮喪,“我正要問你有沒有多出來的粗麻繩,鐵絲,借給我用一下。”

排王往自已的木排望了一下,見每個排都穩穩當當,就轉頭說:“有啊,老劉你游水過來拿呀。”

“好呀。”老劉脫掉外衣外褲,手裡不知拿了一個什麼東西,跳下水,遊了過來,很快就左手扶住了謝家排頭,舉起右手裡的東西,說:“老謝,一瓶白酒。”

排王接過白酒放在排上,把一卷麻繩和一卷鐵絲遞給了老劉。老劉接過,一聲多謝,一轉身,又遊了過去。上了自已木排,和幾個人擠在一紮排上,指揮著這樣那樣的忙著扎捆,好一陣才忙完,於是他們也吃炒米,吃完後休息。

當下,先休息的木排已經紛紛起篙了,一個木排和另一個木排不能跟太緊,擔心撞排,出事故。一般都要間隔一支菸的功夫。

“準備了——起排!”排王一聲吆喝,所有排工都骨碌站起來,握住了竹篙,抽起來,一起出力,往前撐,木排穩穩當當地向前漂去。這段河道河水平緩開闊,大家心情也輕鬆起來了。岸上的房子也漸漸多了。還有不少人站在河岸看河裡的木排,指指點點,不知在說什麼。

哎——

各位朋友聽俺講,

俺從澄江潭坑來,

唱支山歌表心意,

恭祝大家發大財。

排王謝默河扯開喉嚨唱了起來,唱到最後一句,所有人齊聲喊唱:“恭祝大家發大財!”謝家人老遠撐排到了人家地盤,當然要向本地人示好。

哎——

高山唱歌傳四方,

潭坑處處好風光,

山有情來水有意,

俺對家鄉情意長。

排王謝默河唱完,所有排工都扯開喉嚨重唱一遍,唱得岸邊不少人駐足觀看。有更多人注目了,排工們就更來勁。有人唱道:

哎——

站在木排唱山歌,

樹木幾多情幾多,

樹上白鷳冇情義,

河裡魚蝦有幾多。

岸邊有不少妹仔也在看他們的河排,指指點點的,雖然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但能感覺出,他們在議論排上的後生,誰誰標緻誰誰難看。大順也來了勁,他扯開喉嚨唱道:

哎——

送妹一條白毛巾,

清早洗面夜洗身,

毛巾繡了七個字,

海枯石爛不變心。

在大順前幾排的謝德安喊道:“大順,你在想韶州城裡的相好了吧?是不是等不及了啊!”大家哈哈哈大笑起來。大順笑著說道:“德安哥,想也正常呢,就怕你和德安嫂躲一個被窩都不會想,那才怪了啊。”大家笑得更歡了。

謝德安在大順哪裡討不到便宜,就拿生手取笑:“哎,老四,聽說你和山珍妹仔黃竹林做了個窩。舒服嗎?”老四謝德仁,頓時漲紅了臉,吶吶說:“不是,不是……”謝德安大聲說:“不是什麼,不是什麼?是摸找不到地方吧?也好,先練習熟練,等洞房花燭夜時就不會手忙腳亂了。”他又對站排頭的謝默河說:“叔,這次放排回來後,是不是就給他們成親拜堂呀?我等著吃大餐呢,好久沒吃過豬肉了,肚子裡的蛔蟲也餓瘦了。”所有排工鬨笑起來,笑聲似乎在陽光下的河面跳躍著。

老四摸了摸胸衣裡的那幅畫,也傻傻地笑了起來。

“大夥注意了,打起精神來。”排王大聲吆喝,“馬上就要過險灘惡狼灘了。”

本來有些走神的排工,馬上打起精神,過惡狼灘並不是開玩笑的,搞不好會出事故。河道漸漸收窄了,水流速度快了起來,兩岸陡峭,樹木森森,有時候,樹林裡會傳來寒寒淒涼的叫聲,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給什麼動物捕捉到了,就要被吃掉前的哀鳴;木排突然開始傾斜了,隨著流水快速向下,全部人都用竹篙支著木排,保持身體平衡,防止跌倒。

排王大聲吆喝,穩穩站立,威風凜凜,如臨陣的大將軍一般,竹篙就是他的武器,雙手靈活的抄弄著竹篙,這裡點一下,那裡撐一下,這裡撥一下,那裡推一下……一一化解敵人的進攻招式一般。

“進潭了!”排王大聲吆喝,“站穩抓好。”排王迅速往後退,退到排半中,這時,排頭猛然垂下頭顱,轟一聲插入水潭,浪花濺起老高,有一半沒入水中了,但很快又浮了起來,排王迅速走向排頭,竹篙插入水中,控制著排頭穩穩地向前漂去。

老四的木排在半中間,看到這個情形,心怦怦跳,又驚又喜,驚訝的是惡狼灘這麼兇險,出乎意料,喜歡的是第一次看見老父親操弄排頭不慌不忙遊刃有餘的氣派,不禁對父親多了幾分敬重少了幾分怨氣。

排頭浮起後,木排漂流的速度就慢了起來,穩了起來,除了第二排比較難外,其他的木排都比較好操弄了。下了惡狼灘,水流又平穩起來,兩岸視野也開闊起來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大順小順他們又開始說起笑話來了。反正說來說去除了吃喝就是女人,吃喝還有膩的時候,似乎只有女人是永遠不會膩煩,越說越有勁。

“大夥加把勁,加快一下速度,趕在天黑之前到白鵝潭休息。”排王大聲說。

“大順,到白鵝潭還有多遠?”老四問。

“不遠了,快到了。”大順回頭說,他對老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大順,你笑什麼?”老四問。

“呵呵,到了白鵝潭你就知道。”大順神情曖昧說,“那裡啊。呵呵。”

“呵呵,老四,到了你就知道了。”後排的小順也開口了。

“小順,你又沒去過,怎麼你好像知道一樣?”老四回頭看著小順說道。

小順尷尬了一下,解釋說:“我經常聽大順和叔伯們說的。”

在北邊升起幾顆星星的時候,終於到了白鵝潭。這是一個水面非常開闊的水潭,像一個巨大的湖,應該比仙人潭大幾倍,波光粼粼的。據說木排水道未開通時,河潭裡有很多野生白鵝在遊弋,還有仙女生活在這裡。木排河道開通後,人來人往,白鵝受了驚擾,就不見了,仙女去了哪裡?天才知道。這時河潭邊已經停靠著好多木排,人聲鼎沸,看來都是要在這裡過夜了。潭岸邊坐落著幾間房屋,都亮著燈,門前屋簷下掛著兩排紅燈籠,一排燈籠上寫著“住”“店”“歇”“肩”,另一排紅燈籠上寫著“食”“飯”“飲”“酒”。原來這些店是專門做排工生意的。本來這裡沒有店,但這個巨大的潭,按行程,到白鵝潭剛剛天黑,潭水又寬又平靜,非常合適排工在這裡歇肩休息,慢慢這個白鵝潭就成了各縣各鄉各鎮排工的聚散地,也有精明的人看到了商機,在這裡兜售吃喝的商品,再後來,又有人在岸上建起來木棚,開起了店,再再後來,賺到錢的人拆了木棚,建起了樓房,又迎進了一些其他服務。白鵝潭名聲越來越響了,在其他地方歇肩過夜的排工,也慕名來白鵝潭歇肩過夜了。白鵝潭已經成了一個墟鎮一般。

排王安排人用麻繩把木排系在河邊的一根老柳樹上,各人的竹篙又都插在河裡,木排就穩穩當當地漂浮住。

“大夥歇肩,食夜了。”排王大聲說,“明天一早再出發。帶錢了的,可以上岸吃去,沒錢的,吃自已的炒米,喝自已的竹筒擂茶了。”幾個有家有室的人答應著,把蓑衣取下來,摺疊一下,放在木排上,坐下,掏出布袋的炒米,抓一把塞進嘴裡,咯咯嚼起來,嚼碎後,喝一口竹筒擂茶……小順兩眼望著大順,意思是說咱們怎麼樣?大順也把蓑衣和竹笠取下來,放在木排上,說:“走,小順,上岸吃點喝點。”小順放下蓑衣和竹笠包袱和竹筒水,扯了扯衣服,讓皺巴巴的衣服直些,說:“好,上岸。”大順說:“換身體面點的衣服。”他從包袱裡掏出一件中山裝,換了。小順說:“我沒有。”大小順就上岸了,走到幾步石級,大順想起來,回頭喊:“老四,你不去啊?”老四望望排頭的父親,欲言又止。大順知道了老四的心思,就對排王喊:“叔,老四和我們一起吧?”排王喊:“老四,跟你哥他們去。口袋裡沒錢嗎?我這裡還有,過來,給你。”老四喊:“我還有,上排前我娘給我的。”大順喊:“叔,你不一起去呀?”其實大順一點都不想排王一起去,只是為了表示禮貌。排王喊:“你們後生的一起去。老四,你換身像樣點的衣服。”

大小順等老四換了衣服上來,一起望掛著一排紅燈籠的房子走去了。

排上謝德安問排王:“你放心你家老四德仁去那些地方呀?”排王笑著說:“仔大了,總得見見世面,歷練歷練,練練膽色,淬火火,看看自已的成色有幾分啊,咱俗話還說男兒不風流枉少年呢,是鋼是鐵是燒火棍還是一根遇熱就融化的蠟燭條呢。”排王反而取笑謝德安:“德安,你一向不是喜歡吃鹹魚嗎?怎麼安分了啊?”謝德安尷尬了,埋頭吃他的炒米。大夥哈哈大笑,說:“排王,老四這麼靚仔,就怕他不去勾引靚女反而給騷狐狸勾引走了啊。”排王哈啊哈大笑,說:“我當年初次出排,叔伯們也是這樣對我父親說,簡直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