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出了亂子,祖母這回罕見地將全家人皆集於堂屋之中,德興家五口,德旺家六口,連來福來禧都未曾落下。

祖母端端坐在堂屋正中央,表情肅穆,威嚴自生。

桂芬心下暗忖,今日這婆母好有氣勢。

德旺先是將京城如何辦差詳詳細細講了一通。

雲清又將那絹花的前後經過一一道來。

待了解完事情全貌,祖母便開始處置發落。

“這場風波,實屬意料之外,卻亦在情理之中。”祖母語重心長開口道,“曾子言吾日三省吾身,這回咱們須豁出去跟他們理論,但去之前,先得自省已身。”

“曾子?那是何人?是聖人?”雲清竟是揪住不相干的“曾子”走了神。

祖母輕皺眉頭,下頜微頷,帶著哭笑不得的口吻說道:

“人最是見不得他人過得比自已好,你身著新衣頭戴新花立於人家門前炫耀,豈不是太過招搖張狂?”。

雲清恍然大悟:“原是二丫眼紅!”

“雲清,你可知錯?”

雲清屏住氣息,默不作聲,低垂下頭,仿若一隻闖了禍被主人擒住的小狗。

接著,祖母又轉向雲朦,斥責道:“雲朦亦有錯!你錯在多嘴多舌!”

站在牆角的雲朦未曾料到自已亦會捱罵,不服氣地撅起了小嘴。

“二丫問這絹花是何來歷,你竟不知輕重道是外男所送。即使你姐姐是清白的,這也能惹出瓜田李下之嫌。”

祖母言語間挾著威凜之氣,不似往日那般平靜和藹。

“雲清、雲朦你二人要受罰,罰你們三日內各編五個蒲團。”

祖母話鋒忽地一轉,又言道: “桂芬,你可知錯?”

那溫順老實的桂芬忽地被祖母質問,驚得身子猛起一激靈。

“你錯在遇事毫無主張,失了長輩該有的穩重。方才你坐在院裡大哭大嚎,能有何用?!只會更教街坊鄰里恥笑!你莫非只有撒潑打滾這一招數麼?”

桂芬不敢直視婆婆的眼睛,瞄了德旺一眼,羞愧得恨不能鑽地縫去。

“我張家若要興家旺宅,你們皆需謹記八個字,同心協力,守望相助。一家同心合意,何愁萬事不興?日後若是聽聞外面亂嚼舌根,拿出魄力,當面便將他駁回去。憑硬本事斷了謠言,外面的閒話無需家中言!”說罷,祖母意味深長地瞟了大伯孃一眼。

“為了咱雲清的清譽,為了咱張家以後,這回我要搏一搏。”

聽到祖母說要搏一搏,大伯家的大哥哥雲洲來了勁頭, “祖母,您發號施令吧,俺聽祖母的!”

祖母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雲洲有當家大哥的膽魄!”。

祖母讓德興尋來一面銅鑼,而後又獨自去了宗族長輩九爺家。

祖母向九爺道了事情原委,言稱想要徹底了斷此事,無論發生何事請九爺莫要過問。

次日清晨,村口的大樹前響起了一陣陣尖利的銅鑼響聲。

“當、當、當……”

銅鑼聲起,村裡的男女老少齊奔村口,這是有大事的訊息。

大樹前,祖母簡單利落地用力敲著銅鑼。

“當、當、當”

“老少爺們,快來給俺評評理。”她邊敲鑼,邊吆喝。

人越聚越多,結結實實圍了好幾層。

“德興娘,啥事啊,你快說!”人群中有人踮著腳尖,好奇地大聲問起來。

“當、當、當”

“老少爺們,你們莫著急莫心慌,人到齊了好開場!當、當、當。”

人圍得更多了,直到二丫娘擠到人群中。

“當、當、當”

“老少爺們,咱們今日說說理!”

“好!”

“近來俺家德旺和雲清去京城一趟,去京城幹啥呢?他們去京城大戶人家伺候人。”祖母扯著嗓子。

“德旺給人家裡做海參,閨女雲清就給他爹幫幫忙。咱們乾的是看人臉色的活,吃的是低眉順眼的飯。主人家給了雲清兩身新衣加三朵花,你們說咱敢不敢不收?”

“不敢!”圍觀之人齊聲答道。

“可村裡傳謠言,說咱雲清跟主人家少爺不清白!你們說咱雲清冤不冤?”

“冤!”

“當、當、當”

“老少爺們!咱家雲清才十一歲!給十一歲的小丫頭潑髒水,你們說可恨不可恨?”

“可恨!”

“老少爺們,想想去年上吊的鐵柱媳婦,也是被人嚼舌根。舌頭無骨,卻能殺人。鐵柱媳婦可憐不可憐?”

“可憐!”

提到鐵柱媳婦,下面的老人開始抹眼淚。鐵柱出了海難,留下孤兒寡母三人艱難度日。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孤兒寡母更好欺負,被人欺到家門口,鐵柱媳婦想不開,一氣之下尋了短見。

“謠言能吃人!謠言能殺人!今日我老婆子站出來為咱家雲清澄澄清,雲清在京城天天把活幹,主人家交口稱讚!那些腌臢事全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

一個義憤的聲音問:“到底是誰編的?”

“是二丫娘說的!”

大夥兒的眼睛齊刷刷看向二丫娘,二丫娘頓時亂了方寸,慌慌張張辯解:“這、這、這可不是俺說的。”

“就是你說的!就是從你這裡起的頭。這幾日來你到處串門說。”

“你也給俺說了!”

“早就看你不順眼了。你又沒去京城,你咋都知道啊?”

“造謠一張嘴!”

鄉親們紛紛譴責起二丫娘來。

二丫娘見無從抵賴,就想溜之大吉。德興過去一把抓住了二丫娘。

“當!”銅鑼聲再次響起,人群立刻鴉雀無聲。

“老少爺們,你們說怎麼辦?”

“掌嘴!”

“撕爛她的嘴!”

“當!”祖母有話說。

“二丫娘,這次俺家不跟你計較。你須記住禍出口出!今後管好你家的人,管好你家的嘴!俺張家不是隨便讓人欺負的!”

“好!德興娘是大度之人”,父老鄉親們為祖母鼓掌叫好。

德興的手鬆開了二丫娘。二丫娘羞憤難當,回頭狠狠給了二丫一耳光,快步跑了。

經過祖母一番理論,榮昌村中關於雲清的流言戛然而止。

德旺去京城替崔大人辦了差事,德興娘有膽有識替孫女消除了謠言,這兩件事讓一直默默無聞的張家在村裡聲名鵲起。

自此後,祖母的病彷彿一夜間痊癒,在村口,在水井邊,在去海邊的路上,總能看到她。

桂芬和嫂子也開了眼界,病懨懨的婆婆居然還有這等手段和魄力!自此之後,更加乖順聽話了。

雲清對祖母為自已挺身而出一事感激涕零,對祖母更敬愛有加,欽佩不已。

一日,雲清問祖母:“祖母,你讀過書嗎?”

“略認得幾個字。”

雲清無心一問,竟得知祖母竟有些學問。打小,雲清便覺祖母與旁人不同,卻又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祖母,在京城時,主家的嶽夫人說我若能能識些字便更好了。”

“她勸你讀書?”

“是。她說什麼有靈氣,不讀書可惜了。”

“那你就讀些書吧。讀書能讓你強大。”

“強大?何為強大?”雲清不解地問祖母。

祖母並未直面回答雲清,而是先繞了個彎子。

“上次祖母在村裡大鬧一場,你說二丫和二丫娘以後還敢滿口胡謅嗎?”

“因祖母替我討回了公道,她們今後定是不敢胡說了。”

“你覺得我與你娘誰更厲害?”

“自然是祖母您咯!上次我的事,我娘只會坐在地上哭鬧,祖母卻能走到村頭敲鑼開會。”

“世人皆喜跪拜強者,欺凌弱者。受了欺負須有霹靂手段,哭天搶地並無用處。你若能使出霹靂手段,便能折服九成之人,在他們眼中,你便是強者。”

祖母繼而又問:“可你如何能得了這霹靂手段?如何成為強者?”

“霹靂手段”,“折服”,“強者”,這些字眼,又令雲清憶起天成少爺。那日是那趙老三先行挑釁,若是天成少爺懼怕了他,那日後在學堂裡趙老三必定更加猖狂。趙老三吃了虧,當會長些記性吧!出手收拾趙老三,亦是天成少爺的霹靂手段。

“我明白了,有勇有謀便是強者。書中能學會!”雲清下定了決心要讀書識字。

然而祖母是如何識得字的呢?雲清百思不得其解。

提及祖母,家中人只知其為孤兒,是被曾祖父撿回的童養媳。祖母對其身世絕口不提。

祖母身世有個大秘密。

她本是出身於揚州鄭家。鄭家世代耕讀,是江南出了名的富戶。“靖難之變”,建文帝被迫退位,自此下落不明。永樂皇帝一直打探建文帝下落,後聽聞他藏匿於揚州鄭家。一日夜裡,一群不明來歷的土匪洗劫了鄭家,鄭家闔家上下百餘口無一生還,唯有七歲的鄭傲玉幸被家中馬伕所救。此後,鄭傲玉輾轉流離,不知緣何登上北去的商船,流落至此地。曾祖父偶然見此女相貌清麗,談吐舉止不俗,料定必為落魄大戶人家的女兒,便撿了回來養,使其做了童養媳。鄭傲玉自此成為張碧琴。

祖母將這段身世牢牢封存,不忍再回憶那個刀光血影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