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松暉堂的路上,程曦一直在思考著,之前她便隱隱有過猜想,父母之間的心結,主要來源多半是孃親。

程曦還記得,自已出生時爹爹對孃親的關心竟是超過了作為新生兒的自已,這說明他們不僅不是包辦婚姻中常見的相敬如“冰”,相反,兩人還應當十分恩愛。

祖母也說過,爹爹是不願意納妾的,那孃親心中的彆扭又來源於什麼呢?是外祖母的苦苦相逼,還是另有隱情?

程曦一邊低頭想著這其中的可能性,一邊撞上了面前的一堵肉牆。

還沒等她抬頭,便被人騰空抱起,“曦兒何時學會了走路不看路的本事,改天可要教教爹爹,爹爹便能邊回家邊幫你張羅著路上好吃的了。”

雙手攬上爹爹的脖頸,程曦倒打一耙:“分明是爹爹故意撞我!”又捂著額頭,哎喲哎喲地叫喚著,眯著眼偷看爹爹的反應。程宣朗聲大笑,將程曦就這麼抱著,快步走進松暉堂。

祖母見到父女二人這般親近,也是十分欣慰,忙招呼他們坐下,吩咐劉嬤嬤給二人上茶。程曦看著劉嬤嬤特意給自已準備的牛乳茶,雙眼笑成小月牙,又起了些促狹心思。

“嬤嬤今日回不回海棠苑不要緊,這牛乳茶我可得讓如意裝一壺帶回海棠苑去!”程曦坐在太師椅上,雙腳離地,忍不住晃盪著小腿。

劉嬤嬤輕拍她的腿,同她玩笑道:“便是衝著小姐這愈發退步的規矩,這海棠苑今日奴婢也是非回不可了。”程曦作怪,擺了個要哭的表情,引得眾人一陣發笑。

三人用過一頓精緻但不奢靡的晚膳後,祖母還想留程曦說說話,卻見程宣向她作揖,“母親,兒子今日要考校下曦兒的功課,便先帶她去書房了。”

祖母點點頭,程曦向祖母福了福身,牽著爹爹的手,二人一同朝明月居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程曦又是踩踩爹爹的影子,又是揪揪爹爹腰上的荷包,彷彿閒不住似的。程宣心下了然,這孩子定是在擔心功課的事,卻不點破,只是含笑繼續朝前走去。

進了明月居,先是聞到一股好聞的墨香,程曦四下打量著爹爹的書房。

除了幼時偶爾來明月居“探險”,後來有了自已的澹泊齋後,程曦很少會來爹爹的書房。畢竟這裡除了是書房,同時還兼任著爹爹的臥室。

明月居的牆壁上掛滿了畫,若是旁人,書房裡定要掛上自已的珍貴收藏、大家名作,可程宣的的書房裡掛著的,全是他自已的畫作。

這些畫作上,有程曦幼時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模樣;有程曦將頭埋在碗裡乾飯的豪邁身姿;有程曦趴在桌上對著課業百無聊賴的可愛神情。

不過,正對著書房裡那張小榻的,是文心芸抱著嬰兒時期的程曦,溫柔哄睡的身影。畫中,文心芸的秀美側臉和嫻靜的神情都被刻畫得十分傳神,就連臉頰旁散落的幾根頭髮也勾勒得無比精細。

相比之下,程曦的小小身影就顯得有些過分潦草了。程曦回頭,委屈地盯著爹爹做出無聲的控訴。

程宣尷尬地笑笑,替程曦倒上一杯剛從松暉堂順走的牛乳茶,身邊的衛澤眼疾手快,給程宣也倒上一杯毛尖便拽著吉祥如意退下了,留給父女二人談話的空間。

程曦捧著牛乳茶,只雙眼亮晶晶的望著爹爹,卻不說話。

程宣想到牆上掛著的畫,只想找個法子將女兒的記憶給抹去了才好,趕緊岔開話題道:“今日讓爹爹早些回府,不是說有事要和爹爹說嗎,曦兒快說罷。”

輕輕呷了一口還有些燙的牛乳茶,程曦抿抿嘴,有些不好意思,“爹爹…我問你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哦。”見程宣認真點頭,程曦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爹爹,你……是因為…額…納妾的事情同孃親生分的嗎?”程曦支支吾吾。

程宣一口茶水差點嗆著,雖然知道女兒聰明,可這是不是有些過分古靈精怪了點?又想到昨日母親同自已說過的話,還有後院柴房裡關著的那個丫鬟,程宣明白,女兒定是已經知道事情原委了。

可作為父親,哪裡好和女兒說這些私房話?程曦看穿了父親的無措,又補充道,“爹爹便把我當成同孃親和好的使者吧,我今日也問了孃親呢!”

“芸娘怎麼說的?”程宣比程曦還激動,一個成親多年孩子都能打醬油的中年男人,竟像個熱戀時期的毛頭小子一樣急切。

程曦聳了聳肩,不好意思地笑笑,“嘿嘿,爹爹,我還沒問出來呢……”

程宣卻鬆了口氣,心裡空蕩蕩的,彷彿早就料到一般,“是了,她連我都不肯說,又怎麼會告訴你呢……”埋下頭,有些頹廢。

隔著牛乳茶升騰的蒸汽,程曦雖看不太清父親的神情,也感受得到深深的無奈。心中突然湧起一陣衝動,捏著小拳頭道:“只要爹爹你告訴我,我便能想辦法讓孃親想開!”

程宣聞言抬頭,見小女兒和妻子相似的臉上有著無限的衝勁,心知孩子自然也是希望父母恩愛家庭和睦的,便也想讓程曦去試試,畢竟母女連心嘛。

“我……唉,其實我知道,芸娘同我生分定是為了納妾的事。”和程曦一樣,程宣糾結時也是撓撓頭,可能是覺得和女兒說這些有點奇怪。

“當年那個犯口舌的丫頭被趕出府時,你祖母便和我說過你孃親的事。我知道她是為了子嗣的事發愁,向她再三保證,只要你一個孩子便足夠了。”

“你祖父祖母都是開明的性子,沒有孫子又如何,我都想好了,咱們國公府是何等人家,等你長大了讓你招贅不就行了?”程宣的表情非常理所當然。

程曦抽抽嘴角,爹爹的思想開放程度還真是遠超常人啊。

“可芸娘——你孃親是你外祖母一手帶大的,那丫頭同她說什麼她便聽什麼,你外祖母讓她張羅著給我納妾,她還真開始四處打聽了!我不願,她就不讓我進門,非要逼我鬆口同意納妾之事。”

“她雖然表現得態度強硬,可我知道,她心中定是不願的,我只能咬死不同意納妾,本以為她會逐漸歇了心思,卻不想她向來是個倔強性子,竟是與我這般蹉跎了好些年……”程宣的聲音染上幾分哭腔,又似乎意識到自已的失態,清清嗓子假裝無事發生。

程曦這才明白,原來自始至終都是孃親鑽了牛角尖,只有孃親自已想開了,此事才有轉圜的餘地。

孃親的倔強,來源於對自已無法給夫家留後的自責,要讓她自已走出這份自責,便只有將這事實道理掰開給她看到。程曦心中有了些想法,打算明天就去試驗一番。

抬頭看見父親眼眶微紅,嘗試著用茶水的蒸汽掩飾自已的可憐模樣,程曦起了八卦的心思。

“爹爹,我聽說你和孃親是被賜婚的,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孃親有感情的呀?”眨著大眼睛,程曦注意到爹爹瞬間通紅的耳朵。

“這……這,這是孩子該問的嗎!我送你回海棠苑,你該睡覺了!”程宣急了,拉著程曦就打算往外走。

“誒誒,爹爹!這可是關鍵!我還打算同孃親回顧一下你們的美好時光呢!”程曦不依不饒,開始忽悠。

果然,此話一出,爹爹開始扭扭捏捏,程曦心中覺得好笑,又開心於爹爹對孃親真心實意的愛重。

“真的嗎…要是有用的話……咳咳!”程宣避開自家女兒八卦的眼神,看著窗外開始回憶,“其實,那個時候,你娘還不認識我呢…被賜婚後,我以為你娘多半要在家中待嫁,又實在好奇今後度過一生之人,便藉口去了江南遊學。”

程曦瞪大雙眼,原來還有這麼一出!

“我剛到江南便開始打聽,他們都說文家的娘子是個溫柔嫻靜、賢良淑德的女子,我便每日在文家的鋪子裡轉悠,只想著能見上一面便好。”

“那日,你母親帶著下人來巡視店鋪,卻碰巧發現掌櫃的不僅私藏銀錢,還剋扣員工中飽私囊。她將賬本拍在桌上,抄起算盤便將賬目算的清清楚楚,又派人將他押送到官府,義正詞嚴地說明了事情原委,證據也都明明白白,很快便將那人處置了。”

程曦聽得兩眼亮晶晶,這不就是她幻想中今後的自已嗎!

瞥了一眼女兒,彷彿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程宣輕嘆一聲,“你孃親從來不是什麼柔順的性子,那樣肆意張揚,才是她最真實的模樣。我本以為你祖母也是個性情之人,兩人定能相處得好,卻不曾料到你孃親竟是被你外祖母教唆,不得已學起了官家娘子的做派……還勞什子賢良淑德!我……”

程宣越說越激動,差點當著女兒的面子說起丈母孃的不是了,趕緊止住話頭,打著哈哈:“好了好了,就是這麼個事。你孃親應該不知道此事,非必要就別提了…若是要提起的話,記得幫爹爹多說些好話。”

得到了自已想要的資訊,還有額外的豐富收穫,程曦便任由爹爹牽著自已慢慢悠悠走回了海棠苑,邊走還邊笑,看著爹爹逐漸加快的步伐,程曦都樂出了眼淚。

實在受不了女兒這般促狹,程宣將她一把撈起,大步走回海棠苑,交代吉祥如意好好照顧小姐後,便伴隨著程曦再也不收斂的大笑聲匆匆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