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倆走在回松暉堂的路上,幾個丫鬟嬤嬤遠遠地跟在後面,生怕打擾兩位主子的談話。

祖母牽著程曦的手一言不發,只是慢悠悠向前走著,卻是程曦受不了這種沉默氛圍,先開口道,“祖母,我方才的話是不是有些過分了,我明知母親是最關心我的,還說得那麼直接...”

祖母只是慈愛地捏捏她的小手,示意她不用擔心,“無妨,你孃親也需要這麼直白地同她講清楚才好。

有些話我說了,傳出去便是婆母不慈兒媳不孝;你爹說,那便成了夫妻不和。你去說雖也不那麼合適,但也算是子女規勸長輩,旁人也不得說些什麼。”

程曦不在乎旁人怎麼想,只是怕會適得其反罷了,有些擔心孃親會不會陷入更深層的糾結。

文心芸此時確實很糾結,自婆母和女兒走後她便保持著同一個坐姿,思考著女兒的話。

是了,自已一直以來考慮的那些彷彿是個悖論,若要賢良淑德便要忤逆婆母和夫君,若要家庭和睦便要讓婆家無後。

不對,什麼無後,我們還有女兒...…我的曦兒為何稱不上成國公之後?是誰規定的,只有兒子才算後人?

文心芸一時間竟想去信問問母親,究竟是哪條律法規定了女兒不算後人?還要問問,究竟是綿延子嗣更重要,還是順從婆母夫君更重要?

一直以來壓在文心芸心頭上的那塊石頭終究是鬆動了,她生平第一次產生了一些離經叛道的想法,如果全家人都不同意納妾,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說我不願意?

其實我不願意讓曦兒被分去爹爹的關愛,其實我不願意與旁人共侍一夫,其實我根本不願意假裝自已賢良淑德。

文心芸喃喃自語,發現原來說出這些話,好像並不難。

那到底是什麼,困住了自已?

到底是什麼,讓自已與夫君離心這麼久?

到底是什麼,讓自已平白錯過了看著女兒長大的這麼些年?

她再也不願意壓抑自已的情緒,放聲大哭起來,眼淚浸溼了她的襦裙,頭髮也粘在臉上,她也不願去管那些了。

人一旦放肆過一次,便不會再想著收斂了,更何況,文心芸本就是肆意張揚的女子。

下午程曦躺在海棠苑內的小躺椅上,琢磨著要做點啥,上午已經跟孃親說了那些話,程曦也沒想著下午再去,以免過猶不及,還是得讓孃親自已一個人好好想想才行。

本來今日不是休沐日,但之前已經向夫子請了假,程曦也不打算看書學習了,就和如意一起學著繡些簡單的花樣子,準備給祖母和孃親各繡一條帕子。

雖然來到這個世界純屬意外,但程曦一直都保持著良好的心態,琴棋書畫什麼的是這個時代女子的必修課,程曦便挑些自已本來就感興趣的學了點。

其他的,程曦表示:敬謝不敏,婉拒了哈。

看著自已手中四不像的一坨東西,程曦坦然得很,世界上總是有感興趣但做不好的東西嘛,可能自已就是沒有動手的天賦吧!

將繡毀了的帕子放回繡籃裡,程曦帶著吉祥如意準備去松暉堂吃晚飯,一邊走著,一邊思考,要把禮物從帕子換成什麼呢?

剛走到垂花門,便遇上爹爹身邊的衛澤小哥,程曦衝他揮揮手,又向後張望著爹爹的身影。

衛澤走過來行了個禮,抱歉地向小姐笑笑,“小姐安好,今日少爺與同僚約好要去百味居用完膳,說是要替一位朋友踐行,叫我回來同老夫人與小姐說一聲。”

程曦點點頭,表示自已會去和祖母說的,衛澤又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吉祥:“這是少爺特意吩咐我去如意齋給小姐買的蟹粉酥,這是如意齋的秋日特供,估摸著天再冷些就沒得賣了,看合不合小姐的胃口。”

被投餵習慣了,程曦現在已經非常相信爹爹嚴選,向衛澤道謝後,便準備加速向松暉堂前進,好好嚐嚐這華妃同款蟹粉酥。

祖母正在和劉嬤嬤說話,見程曦進來便招招手讓孫女在自已身邊坐下,劉嬤嬤打發屋子裡其他的丫鬟下去候著,似是有話要和程曦說。

程曦還有點不明就裡,便先說了爹爹不回家吃晚飯的事,祖母表示無所謂,自已是有正事要說,“上次晚夏同你說自已在莊子上受人欺負的事,祖母已經派人去查過了,確有此事。”

程曦捏緊了拳頭,她還記得晚夏說過,她不僅受到針對和欺負,還有人想逼她嫁人。

祖母輕輕將程曦的手掰開,繼續說道:“所以祖母也想問問曦兒的想法,如若是你,你會如何處理晚夏?”

突然有一種被當成大人對待的感覺,程曦認真思考起來,從國公府的角度出發,晚夏犯的錯固然嚴重,但作為奴才她只是完成主子的吩咐而已。

程曦想到了一個關鍵點,出聲詢問道:“晚夏既然是母親的陪嫁丫鬟,那她的身契應當是在國公府的吧?”

說完,她自已也愣住了,不相信自已居然會這麼自然地說出身契這種詞。祖母點頭,示意劉嬤嬤將晚夏的身契拿給她。

程曦接過這一張輕飄飄卻又沉甸甸的紙,看著上面寥寥數語便決定了一個人從此失去了自已的自由和尊嚴,不免覺得有些悲涼。

肩膀被祖母拍了拍,程曦回神,看向祖母滿含關切的眼神,又笑了笑,繼續開口道,“孫女認為,晚夏最大的錯誤,其實是沒有認清自已的主子究竟是誰。

既然已經到了國公府,便該事事以國公府為先,斷不能再聽從前主子的吩咐與安排。”

祖母和劉嬤嬤相視一笑,兩人都是看著程曦從一個襁褓中的小娃娃長大成現在的明媚少女,終於體會到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覺了。

程曦思考著應該如何安排晚夏,對她來說,這只是一句話的功夫,但對晚夏,這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她轉頭看著祖母,慈眉善目的老人雖沒說一句話,但仍能感受到祖母暗含的鼓勵。

“若是讓她回莊子上,難免那些人會變本加厲,這些年她也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想必她經歷了莊子上的活,回到國公府也會更盡心服侍。”程曦有些猶豫,卻還是繼續說道。

“孫女覺得,可以將她安排在洗衣房做活,平日裡不準出後罩房便罷了。”

程曦很想給晚夏一次機會,卻也不敢讓她回孃親身邊伺候了,洗衣房裡雖也是做些粗活,但比莊子上好了不知道多少,也算是完成了對晚夏的承諾了。

劉嬤嬤聽完本想說些什麼,被祖母用眼神制止了,在她們看來,從莊子上又調回府裡,這哪算得上懲罰?

但程曦第一次獨立處理府中的事情,祖母並不想給她潑冷水,只另外派人好好盯著晚夏就行了。

素衣在安排丫鬟們上菜,將兩位主子喜歡吃的擺在她們面前,程曦坐在桌前,開心地觀察今天有些什麼菜。

這個時代沒有什麼空氣汙染,也沒什麼農藥啥的,時令的蔬菜都特別新鮮,對上輩子吃多了預製菜的程曦來說簡直是無敵美味。

更別提國公府的廚子們為了討好小姐,她提的要求都想盡辦法滿足,所以程曦不僅能吃到無汙染無新增的食材,偶爾也能吃到用這些食材做的火鍋、烤肉等。

祖母試過幾次之後也覺得不錯,便放手讓她去安排這些新鮮吃食了。

正對著面前的一道火明蝦炙流口水呢,程曦突然感覺整個屋子裡都安靜了,抬頭看向素衣,卻發現素衣正看著門口的方向。

程曦也轉頭看過去,發現門口立著一個人影。

她梳著隨雲髻,只簡單帶著一支玉鑲紅寶石簪子,身著晚霞紫百合如意暗紋裙,薄施粉黛,最令人矚目的是她那一雙眸子。

那雙程曦見過的,曾經滿含淚水的,曾經了無生氣的眼睛,如今卻是含笑看著他。

她的身後,庭院中的風雨蘭開得正好。

屋內的丫鬟們紛紛福身,“見過少夫人,少夫人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