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曦和如意回到海棠苑時,已經快到亥時了。雙喜在正屋門口站著,哪怕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是堅持守在門前。

程曦等候在門邊的陰影裡,見如意輕咳一聲驚醒了雙喜,趁著兩人說話的功夫,藉著月色朦朧溜進了屋內。

躡手躡腳走進內室,便聽到一陣輕微的呼嚕聲,程曦心道果然如此,吉祥是個心大的丫頭,哪怕心裡緊張也還是會睡著的。

偷笑著先將自已頭上的珠花拆了,再脫下丫鬟服只剩裡衣,順手拿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程曦裝作剛睡醒的模樣走出房門。

門外,雙喜還在為自已打盹向如意告罪,見程曦醒了,還以為是吵醒了小姐,連忙跪下請罪。

程曦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拍拍她的手,說道:“我睡得很好,是睡太早了便醒了。”

又假意看了一眼如意手中的托盤,笑道:“正想說餓了呢,如意就帶著夜宵來了,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說罷,程曦朝如意眨眨眼,朝內室方向使了個眼色。

如意一看便知吉祥定是睡著了,憋住笑,“廚房今夜無人值守,奴婢也不會煮安神湯,不過雞湯麵還是拿得出手的,小姐便用一點吧。”

程曦招呼雙喜一起進來吃,雙喜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小丫頭呢,哪裡想得到別的,一邊呼嚕著雞湯麵,一邊心想如意姐姐真厲害,竟拿了三副碗筷,真真是神機妙算。

三人分著吃完一大海碗雞湯麵,如意便打發雙喜趕緊回去歇著,和程曦兩人繞到屏風後,看吉祥睡得正香,忍不住笑出聲。

本想將吉祥叫醒,卻被程曦攔住,十來歲的小姑娘能佔多大位置,反正床也夠大,兩人一左一右躺在吉祥身邊,就這麼睡下了。

程曦躺在床上,閉著眼卻在思考方才晚夏說過的話。

聽晚夏的意思,她並沒有上位的想法,只是受人指使將無法生育的訊息告訴了孃親,可為什麼她說自已並沒有背主呢?

有一個大膽的猜測浮上心頭,程曦卻不敢細想,怕事實太殘忍,會打亂如今看似平靜的生活。

——

第二天一清早,程曦便帶著吉祥如意去給祖母請安,剛走到松暉堂門前,就遇上剛用完早膳的爹爹。

程宣雖已年近三旬,但身為武將之子,也是身材挺拔氣宇軒昂,多年習文又讓他有著一絲矜貴清高,在程曦看來也是一位中年美大叔...不對,中年美爹。

拋開腦子裡奇奇怪怪的想法,程曦跑到爹爹面前,程宣早就看到乖巧的女兒,便蹲下來等著程曦跑到自已懷中。

程曦拍拍爹爹的胳膊,故作霸道:“爹爹今日下衙早點回家哦!”

程宣對和妻子唯一的女兒自然是百依百順,摸摸程曦的頭,答應道:“好,曦兒是有事要和爹爹說嗎?”見程曦點頭也沒有多問,牽著她的小手向松暉堂走去。

祖母見一大一小向自已走來,露出笑意,吩咐劉嬤嬤給程曦盛一碗牛乳粥來,程曦給祖母請安後便坐在了桌邊,先夾了一個蟹黃包,邊吃著邊等著美味到來。

程宣見女兒有了祖母便忘了爹爹,搖頭失笑,向母親問安後便去上衙了。程曦小口小口吃著牛乳粥,邊自以為隱秘地觀察著祖母和劉嬤嬤今日的神色。

劉嬤嬤和祖母對視一眼,開口揶揄道:“昨夜裡太晚了,奴婢便未回海棠苑去,小姐睡得可好?”

“咳…咳咳…”程曦差點給自已嗆著,身後的如意趕緊上前給她拍拍後背,順了順氣。

祖母見狀,示意屋內其他人退下,吉祥和如意原本也想退到屋外,素衣用眼神示意她倆也得留下,兩個小丫鬟便只能戰戰兢兢地站在自家小姐身後,大氣也不敢出。

程曦看這架勢,趕緊把最後一口牛乳粥吞進肚,擦擦嘴,還沒等祖母開口發問,便率先交代:“祖母莫要怪罪,我昨日夜裡去看了晚夏。”

在場不知情的怕是隻有吉祥了,可憐的吉祥嚇得瞪大雙眼,看向身旁的如意,用眼神傳遞著資訊:“你們昨晚怎麼去搞了個大的?”

如意眨眨眼:“這是小姐的主意。”吉祥皺眉癟嘴:“居然不帶我。”

素衣看見她倆的眉眼官司,輕咳一聲,兩人立馬站直低頭看著自已的腳尖。

祖母嘆了口氣,讓劉嬤嬤和素衣帶著兩個小丫頭也出去,屋子裡只留下程曦和祖母二人。

——

程曦看著祖母嚴肅的神色,卻沒有多少害怕,她很確定祖母是刻意留了機會讓自已去查探的。

果然,祖母招招手,讓程曦到自已跟前來,只是問她:“那乖乖告訴祖母,你都知道了些什麼?”

程曦將自已從昨天下午安排吉祥偷聽開始,一直到晚上和如意去柴房問詢的結果都一五一十告訴了祖母,對小時候便記得府中逐出了個丫鬟這件事只是匆匆帶過,以免祖母生疑。

祖母接著問道:“那你能告訴祖母,你是怎麼想的嗎?”

猶豫了半晌,程曦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祖母,我覺得晚夏跟孃親說那些話,應該確實是受人指使。我昨晚去看她時,她已經沒有多少留戀了,彷彿是跟我交代清楚後便要…便打算自裁,對孃親和我的愧疚也都是發自內心。”

“但有一點很奇怪,她一直強調自已沒有背主,如若是真的,那可能說明…”頓了頓,程曦覺得喉嚨裡有千斤重,“可能說明她的主子並不是孃親。”

祖母有些訝異,似乎驚訝於小小的人兒能分析出這麼多東西,忍不住追問:“那曦兒認為,她的主子是誰?”

程曦抬頭看了一眼祖母,最終還是開口道:“能讓孃親的陪嫁丫鬟忠心認主的,要麼是咱們府上的人,要麼…便是外祖家的了。祖母對孃親的照顧曦兒都看在眼裡,若非要說的話,我覺得,應該是外祖家的親戚。”

祖母面帶欣慰,拍了拍程曦的手,沉聲說道:“祖母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也很高興你願意將事情和猜測都告訴祖母。你現在長大了,再過幾年都能嫁人了,也該學著處理些府中上下的腌臢事。”

“你猜得沒錯,我確實有意讓你自已去探聽這些,因為這是你親爹孃的事,祖母和你一樣,都不願看他們兩人因為一些無端的緣由這樣生分下去。”

“尤其是你孃親,祖母也是當孃的人,哪裡見得這種母女分離的場景,只是你孃親當時因為此事每天渾渾噩噩,我實在擔心她一人照顧不好你,便將你抱來身邊親自撫養。”

祖母說著嘆了口氣,“說到底,此事不是別的,而是你爹爹孃親的心結,你是他們滿懷期待來到世上的孩子,若說只有一人能解開他們的結,那便只有你了。”

程曦聽罷,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熱淚,埋在祖母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哪怕是上輩子那麼開放的環境,她也沒能擁有父母的關心和愛,沒有聽過這麼直白的一句“被父母期待著到來”。

祖母輕輕撫摸著程曦的頭髮,繼續溫聲說道:“晚夏確是受你外祖家指使,準確的說,是受你外祖母的指使。”

程曦聞聲抬頭,淚珠還掛在臉上,震驚地看著祖母,消化著這句話中巨大的資訊量。

外祖母?孃親的親孃?她怎麼會對自已的女兒做出這般戳心窩子的事?

“晚夏說,你外祖母的意思是,將此事告知你孃親,讓你娘主動給夫君納妾以綿延子嗣,這是高門正頭娘子的分內之事,可她沒想過你爹孃都是不願意的……”祖母還在繼續說著,程曦已經陷入了思緒的漩渦中。

是了,是她得意忘形了。

她沉浸在自已身邊人為自已打造的烏托邦中,卻忘記了這仍舊是在古代,對女子尤為苛刻的古代,也是極為看重子嗣的古代。

國公府內和諧的一切,在那些自詡清貴的外人眼裡說不準全是異類。

祖母是上過戰場喊打喊殺的女壯士,爹爹是明明家裡都要斷後了卻不願納妾的怪人,孃親是自已不能生育還不主動給夫君納妾的妒婦。

程曦自已呢?是個和丫鬟同吃同住不懂禮數的粗野丫頭罷了。

她將吉祥如意當朋友對待,卻忘記了在外人眼中,她們是主子和奴婢,是兩個世界的人,自已對吉祥如意的縱容,可能會變成她們的催命符。

想到自已昨夜裡的大膽舉動,程曦不禁打了個寒顫,忙拉著祖母問:“吉祥如意呢?她們是不是要被送走了?祖母莫要罰她們,此事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說罷,忍不住大哭起來。

祖母怕她哭得背過氣去,揚聲道:“把她們帶進來罷。”

劉嬤嬤和素衣帶著兩個小丫頭進了屋內,程曦衝過去仔細檢查二人,見她們雖都是兩眼紅腫,卻並無別的外傷,這才鬆了口氣。

劉嬤嬤見她這般緊張,便出聲道:“小姐放心,吉祥和如意已經領罰,只是現在奴婢要當著小姐的面再提醒她們一番。”

“吉祥偷聽主子議事,目無條例,罰一個月月例;假扮主子,欺上瞞下,罰兩個月月例;

如意不顧主子安危,縱容主子獨自與逃奴共處,罰三個月月例;

望此番能讓二人嚴省已身,切莫再犯。”

程曦鬆了口氣,見兩個丫鬟跪在地上,低頭應是,劉嬤嬤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道:“吉祥如意二人,盡心盡力聽候主子差遣,各賞兩個月月例;

如意忠心護主,細心服侍,賞兩個月月例。”

程曦和兩個小丫鬟均是一喜,又聽祖母強調道:“你們二人與小姐也算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小姐對你們的好想必你們心裡都知曉。”

“此番也算是賞罰分明,你們要記著,你們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人,不僅要做到忠心服侍,更要記得及時規勸。如何才算忠心,得看你們自已如何理解。”

吉祥和如意向老夫人磕了三個響頭,齊聲回答:“奴婢謹遵老夫人教誨,日後定盡心服侍小姐,絕無二心。”

程曦心中仍有些無奈與不甘,卻也深知身份上的鴻溝是無法跨越的,她還沒有能力去對抗整個社會目前的制度,只能暗下決心,要在能力範圍內對身邊人再好一點。

而孃親和爹爹的心結,也一定要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