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嬰兒長大是一天一個樣,身邊不斷有人奉承“一看小姐就是個美人胚子!”程曦癟癟嘴,“我還是個寶寶呢,能看出來什麼美不美的。”

長得美不美先放一邊,這日子過得是真美啊,吃了睡睡了吃,醒了還有人哄著玩,有事沒事還總有人誇誇。

不過,做米蟲的同時,程曦也不忘像個真正的嬰兒一般,仔細觀察著這個世界,努力瞭解著一切自已能接收到的資訊。從丫鬟們的閒聊、祖母和孃親的閒話家常,還有父親的各種碎碎念中,程曦逐漸對身處的這個朝代和家庭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現在這個朝代叫做大明王朝,是個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架空年代。

先帝不忍百姓受戰亂紛擾,揭竿而起,開闢新朝,將百姓從前朝的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可惜天妒英才,因常年征戰落下了病根,縱使先帝英明神武,卻也不敵病痛,正值壯年便撒手人寰,將皇位傳給了第二子,也就是當今。

當今雖不如先帝一般是那樣一位盛世明君,卻也是一位很不錯的守成之君,將國家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樂業,極少出現戰爭。

而程曦的祖父的確如她一開始猜測的一般,是在外出差中,家境也確實殷實,足夠讓她當一輩子米蟲,只不過好像還要再超過那麼一點。

程曦的祖父程定安是隨先帝一起打天下的武將,先帝登基後便憑軍功被封為成國公,後又被當今加封為鎮國大將軍,鎮守在西北邊關。

父親程宣是本朝的進士,因祖父手握兵權擔心自家受皇室猜忌,便棄武從文拿起了書本(這是父親某一次喝醉抱著孃親說的),高中進士後便將祖母從西北接到京城頤養天年,現任禮部侍郎一職。

祖母則出自忠勇侯府章氏,同樣是追隨先帝的將門之女,當初在西北邊關蠻子來犯時,也是同祖父一起上陣殺過敵的,祖母手上的一層薄繭正是拿過兵器砍過蠻子的累累軍功。

孃親文氏,出自江南一商戶人家,祖上富過好幾代,先帝征戰時為他們提供過糧草和各種軍需。先帝登基後便封文氏為忠義之族,賜為皇商,更是大手一揮,將文氏長女文心芸賜婚給了自已的手下里唯一一位適齡的未婚男子——程宣,由此才有了程曦。

不過孃親似乎時常為自已出自商戶而自輕,程曦總能聽到她在獨自一人時小聲啜泣。

每到這時,程曦總會睜開雙眼,露出小米牙,努力伸出小手想為孃親擦拭掉眼淚,卻總會引出孃親更洶湧的淚水,浸溼她的小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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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突然有一天,程曦看見一個有點眼生的丫鬟走進房門,跪在孃親面前低聲說了些什麼。隔著層層疊疊的帷幔,程曦只能依稀看到孃親似乎在用帕子捂嘴痛哭。

再後來,帕子也無法掩蓋住她的傷心與痛苦,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房中迴盪,竟讓程曦像個真正的嬰兒一般隨著孃親一同啼哭起來,心中是無盡的害怕。

她在害怕什麼呢?程曦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害怕家中出了什麼自已不知道的變故,可能是害怕失去這輩子還沒享受夠的溫暖母愛。

只不過,壞的預感總是格外靈驗,正是從這一天起,孃親漸漸變得沉默寡言,程曦熟悉的溫柔笑顏也從孃親臉上消失了。

以前會溫柔哄睡自已的孃親,變成了趴在小床邊暗自垂淚的孃親。

以前和孃親一起攀比自已到底衝著誰笑得更多的爹爹,變成了被孃親關在門外小聲捶門的爹爹,又變成了只在門口安靜站著留下一片陰影,過一會兒就離開的爹爹。

——

再後來,記憶中出生時第一個抱起自已的老嬤嬤帶著祖母的命令踏進了房門。程曦見她恭敬地向孃親行了禮後,便在孃親身邊說著什麼,孃親只是低垂著頭沉默地聽著。

許久沒有好好梳妝的孃親,兩鬢還有些未盤上去的碎髮,遮住了母親清瘦的臉頰,也遮住了程曦望向她的視線。

程曦被老嬤嬤抱起的瞬間,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嘆息,是來自嬤嬤,還是來自孃親?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嬤嬤抱著自已往外走的瞬間,自已下意識地爆發出尖銳的哭嚎,用力蹬著雙腿,小身子不住地往孃親那邊探去,伸出小手乞求孃親能和以前一樣再看看自已。

可孃親卻對程曦的哭聲無動於衷,程曦都開始懷疑自已是不是真的在發出聲音了。

如果是,孃親為什麼不看我?嬤嬤都停下了,孃親為什麼還沒有衝過來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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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深色雕花的大門時,嬤嬤又一次停下了腳步,輕輕拍著已經哭到打嗝的程曦,回頭望向端坐不動的少夫人,低聲嘆了一口氣。

又厲聲向旁邊的丫鬟們叮囑道:“老夫人將小姐抱到松暉堂,就是為了讓少夫人好好休息,你們幾個好生照料少夫人。若是少夫人身子見好,老夫人重重有賞,明白了嗎?”

見幾個丫頭福身答是,嬤嬤滿意地點點頭,又發現一個丫鬟雖低著頭,靈動的雙眼卻在四下打量著,原本按規格統一定製的藕荷色緞子背心似乎是被細細改過走線,勾勒出曼妙的腰線。

嬤嬤衝她揚了揚下巴,身後身著天青色比甲的大丫鬟聞聲會意,上前將這名丫鬟拎出來,見她似有大喊大鬧之意,便直接抬手用帕子堵住了她的嘴。

嬤嬤剛要開口,低頭看見程曦瞪著圓滾滾的葡萄眼正看著自已,頓了一下,單手託著程曦的小屁股,讓她靠在自已肩上,又用另一隻手輕輕捂住程曦的耳朵。

“主子之間的事兒輪不到下人揣測,你們的那些個心思都給我收住了!國公府只留安分守已能幹活的丫鬟,若是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我老婆子就能給她發賣了!”嬤嬤銳利的視線掃向面前的丫鬟們。

“給我緊著點皮!素衣,讓她們看看,不安分的東西是什麼下場!”嬤嬤轉頭看向方才動作利落的大丫鬟。

素衣點點頭,招了招手,溫聲道:“小姐年紀還小,見不得這些場面,便打發去莊子上吧,也算是為小姐祈福了。”這番輕言細語在丫鬟們聽來卻是無比可怕,紛紛跪在地上不敢作聲。

只見兩個身粗體壯的婆子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將小丫鬟兩手反剪在身後,一人捏住一邊手臂,將她拖出了垂花門,徑直朝前院去。小丫鬟猛地抬起頭,方才意識到,自已是要被劉嬤嬤殺雞儆猴了。

對平日裡在對待下人寬厚的國公府裡做慣了伺候人的精細活的丫鬟來說,被送到莊子上做些粗笨的活計可真是比死了還難受。

程曦扭頭看向這個丫鬟,她嬌美的臉上已失了血色,頭髮也因不住的抗拒搖頭而散亂不堪。但程曦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初悄悄和孃親說話那個丫鬟,之後孃親就變成了如今這般陌生的模樣。

原本心中湧上的同情也消失殆盡,對程曦而言,她是間接影響了自已家庭和睦的人,但真正的導火索,還藏在她和孃親說過的那幾句話裡。

——

房門外,劉嬤嬤再次安撫似的摸摸程曦的小腦袋,銳利的眼神掃向剩下的丫鬟們,見她們都低下頭不敢多言,便快步朝祖母的住所松暉堂走去。

房門內,文心芸保持著最初的姿勢端坐著,對門外的一番鬧劇充耳不聞。

她膝上那塊曾經用來包裹住程曦小小身體的緋色錦被上,慢慢綻出一朵朵晶瑩的淚花,在綢面上暈染出一塊塊深色的印跡。

和櫃子裡那些各式各樣的錦被上大大小小的印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