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加入了秦王府的隊伍,便要與諸公子同行,這些公子們的車駕一個比一個奢華,隨從和行李更是一個比一個多,趕起路來再也不像來函谷關之前那樣輕快,函谷關去往帝都洛陽不過六七百里路,走走停停竟又花了三十多天。元恪一行人也只能騎馬慢慢跟在隊伍後面,好在與袁先生開始聊得投機,一路上談古論今倒也不覺得乏味,只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說話間眾人便已經來到了帝都洛陽城下。

縱使是沉穩如元恪這樣的人,在第一次見到洛陽城時,也不禁發出感嘆,天下居然有這樣雄偉的城池,果然不愧是當今天下的帝都:只見那城牆高約十數丈,左右放眼望去竟看不到盡頭在哪,砌牆的城磚如刀切般光潔整齊,城頭的城樓也是雕廊畫棟,修葺得如同宮殿一般,十分精緻,這城牆全然不像北川城這樣的邊鎮要塞那麼粗獷,處處彰顯著皇家的氣派。城外更是有一條寬十丈的護城河,需要從城頭放下長長的吊橋才能進城。一進城便是一條寬百丈的大道,直通向遠處的皇宮禁地,元恪心想這怕是同時並行百輛車駕也不會擁擠,只是這大道只供皇帝御駕,在特殊典禮時才能使用,秦王府一行人只能繞行一側,穿過熱鬧的街市前往驛館。

麟英會的訊息想必早已在帝都傳開,路邊圍滿了百姓,都想來一睹公子們的風采。孫漓作為秦王府的嫡公子,車駕自然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看起來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眾星捧月的感覺,頻頻開啟車簾,和帝都的百姓們揮手致意。而元恪一行人還是默默的跟在隊尾,飛羽早已是驚喜得合不攏嘴巴,不斷左右張望,一路上都在感嘆帝都的繁華,元恪側眼看了一眼袁先生,連見多識廣的公子們初來帝都都忍不住嘖嘖稱奇,但他的神情還是那樣的波瀾不驚,不禁好奇問道:“袁先生之前是來過帝都?”

袁志涯微微點頭:“嗯,年少時是在這裡居住過一段時間。”

元恪心中越發覺得這位袁先生神秘,不知不覺間就來到了的下榻的驛館,眾人各自安排回自己的房裡休息了。元恪一行人只分到了偏院的幾件普通廂房,連飛羽都忍不住抱怨:“這還帝都呢,怎麼住的都不如北川城?”

元恪安撫道:“好了,出門在外,當然不如家裡方便,快點收拾吧。”

見公子都這樣說了,飛羽也只能自己小聲嘟囔,默默下去收拾房間安置行李去了;袁先生也辭別了元恪,說是要趕緊出去四處打探一下訊息,一下子就只剩元恪一人了,他突然覺得有幾分無聊,本想去騎馬,又想起城內不能隨便騎馬,城外的路自己又不熟,又想幹脆舞舞劍,只是院子太小總感覺施展不開手腳,又怕刀兵驚動了其他貴客,一時間竟有點手足無措,正在恍惚躊躇之間,只見迎面走來了一位與自己年紀相仿的貴公子,元恪心想,看這氣度,又在這驛館裡,相比也是哪個藩國前來參加麟英會的公子吧,既然撞上了就打個招呼吧,於是趨步向前行禮:“北川侯府次子,趙元恪,請問兄臺是?”

那位公子見到元恪也是一喜:“原來是北川候的公子,我是梁國公子周琰,幸會幸會。”

元恪心想,居然是梁國的公子,早聽說這梁王是當今皇上唯一的親弟弟,梁國公子更是天子近親,貴不可言,只可惜自己平日裡沒有太多交際,竟不知道更多梁國的事情,與這位公子也不知道攀談些什麼。

好在這周琰卻很熱情,一把拉起元恪的手就想往外走:“這幾日我在這驛館待著無聊,你也是剛來帝都吧,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出去逛逛,也體驗一下這帝都的風土人情?”

元恪連連退卻,拱手推辭:“在下初來乍到,還不太熟悉,不敢叨擾公子。”

周琰臉上卻有些不悅了:“我早聽說北川人豪爽仗義,怎麼到你這兒卻這樣扭扭捏捏,竟這麼多禮數,跟個大姑娘一樣,一起出去逛逛能礙什麼事?”

這番話說得元恪臉上紅一塊白一塊,自覺羞愧,想到自進了帝都,自己的心緒好像就被帝都的盛景給壓住了,全然不像從前的自己。不管前景如何,不如先灑脫做回自己,於是也不推辭,跟著周琰就一起出門了。

周琰似乎對帝都頗為熟悉,帶著元恪四處遊逛,哪裡是哪家大人的府院,哪裡的歌姬最甜美,哪裡的酒水最香醇,都摸得一清二楚。言談間二人相處甚歡,得知周琰與元恪竟是同年,於是周琰便稱呼元恪一聲“趙兄”,元恪心想這周琰是天子近親,周是國姓,可不敢隨便就叫一聲“周兄”,於是便稱呼他“六公子”。二人遊逛了一番後,見天色漸暗,周琰便領著元恪,前往一家他口中“帝都最好的酒樓”喝酒吃食去了。二人選了一個位置極好的靠窗包廂便坐下了,此時夜幕降臨,華燈初起,向窗外望去,帝都的美景盡收眼底。二人推杯換盞,元恪向周琰說著些邊關異族的趣事,周琰也是頗感興趣,越聽越入神,不知不覺酒過三巡,元恪也感覺有些微醺了,只聽外面傳來陣陣歌聲。

元恪閉眼細聽,竟聽出了一些奧妙:“六公子,這曲子,我聽起來好像是在傳頌晉王的功德啊?”

周琰微微一笑:“趙兄,你沒聽錯,這首曲子叫廬州樂,是歌頌當年晉王前往廬州賑濟淮河水災的曲子。”

元恪笑道:“看來這晉王果然是功勳卓著,深得民心啊,連坊間都在流傳贊頌他的曲子。”

聽完這話,周琰突然忍不住大笑起來,而且笑的一發不可收拾,使勁掐住自己大腿,才強止住自己的笑聲。

元恪見他這般模樣,也是十分詫異:“怎麼了六公子,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周琰也慢慢止住了大笑,對元恪說:“趙兄啊趙兄,你要我怎麼說你啊,你可真是初來乍到,天真爛漫啊,哈哈哈哈哈哈……”

元恪還是不明就裡:“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周琰正經下來,問道:“趙兄,我問你幾個問題,第一,你來這酒樓,難道就是想聽這些歌功頌德的乾癟曲子嗎?誰來酒樓不想聽點淫詞豔曲,既然客人不喜歡聽,歌姬們為什麼還要唱呢?第二,民間自編自傳的曲子,能編得出這樣精緻的韻律詞曲嗎?第三,也是最可笑的,這曲子每半年還會換一首新的,我上次來,聽的就不是這首了,上一首叫蕩千山,說的是晉王去邙山剿除匪患的故事。”

元恪聽後,也覺得自己剛才似乎是有些懵懂了:“六公子的意思是,這……都是有人背後安排的?”

“那當然了。”說罷周琰有點鄙視的看著元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元恪不解地問道:“這個……有用嗎?”

周琰笑道:“當然有用了,正所謂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哪怕是假的事,傳的人多了,也就有人信了,何況這事兒都是真事兒,就是過程中……多了些藝術加工吧。”

元恪低頭不語,沉默了片刻:“看來,這晉王也不過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周琰聽後大驚,連忙伸手阻止:“趙兄慎言,這可不是你我二人能說的!“

元恪也覺得自己失言,連連道歉,繼續飲酒。

二人繼續推杯換盞,酒意更濃了,突然房外又傳來了女人的哭鬧聲,覺得十分掃興。元恪已有五分醉意,又激起了了三份怒意,推開門看,原來是酒樓老鴇新買了侍女喚去陪酒,但侍女似乎並不情願,這侍女看起來也就十四五歲,梨花帶雨的模樣竟與婉兒有幾分神似,元恪心中不免憐惜,平日裡又最見不得這逼良為娼的勾當,藉著幾分酒意喝退了老鴇。周琰聽到聲響,也起身來看,二人此時不過平常著裝,老鴇認不出身份,只當是普通富家公子醉酒鬧事,叫來幾個家丁打手,一時竟對峙起來。

元恪心想,在北川軍中,這樣幾個就算是久經戰場的老兵,也不是自己對手,今天便要教訓教訓這幾個惡奴,挺身便準備動手。周琰在一旁連忙拉住:“趙兄,這是何必呢……別傷了和氣,來,交給我來解決。“只見周琰從袖中掏出幾枚金錠遞給那老鴇,私下耳語一番,不一會兒老鴇便喜笑顏開,連連賠罪,把侍女留下來了,帶著家丁退下去了。

周琰領著侍女,拍拍元恪肩膀,一起回到了廂房中。

二人重新坐定,那侍女只默默站在一旁,元恪悶悶不樂,自飲了一杯。周琰笑道:“趙兄,剛才你又是何必呢?你可知道,你若是打了那老鴇,不但救不了這姑娘,你走後,他們還會變本加厲的欺辱她。“

元恪回應:“那我把這姑娘送回家不就好了,何苦非要做這個營生?“

周琰聽後又是搖頭大笑:“我的趙兄啊,你還真是天真爛漫啊!“

說罷周琰將自己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揮手指向旁邊的侍女,神情嚴肅的說:“這姑娘,哪還有什麼家可以回?我都不用問,這姑娘能來到這裡,要麼是被父母所賣,要麼是家破人亡,走投無路,尋常良家女子但凡還有退路,誰會來這裡?“這話說罷,一直沉默的侍女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似乎是印證了周琰的說辭。

元恪只覺得鬱鬱不樂,側頭望向窗外。

周琰繼續說:“所以說,你想救這姑娘,拳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買下她來,帶在身邊,就像我剛才做的。正好趙兄你遠道而來,身邊也缺個使喚的丫頭,這個就當我送給你的見面禮了。“

元恪覺得周琰說的確實有些道理,剛才是自己魯莽了,舉杯稱謝,只是這一番事情鬧得二人都有些意興闌珊,便不再飲酒,齊齊望向窗外的夜景。周琰忽然伸手一指:“趙兄,你看到那條水溝了嗎?“

元恪順著周琰的手望去,窗外市街兩側酒肆林立,燈火通明,酒客們推杯換盞,歌姬們迎來送往,一番場景好不熱鬧;其中確實有一條不起眼的小水溝,酒肆排出的汙水都順著這條臭水溝不知流往哪裡,那水溝裡滿是汙物,僅是遠遠觀望都能感覺到臭不可聞。

周琰接著嘆道:“這就是帝都,無論表面上多麼光鮮亮麗,私底下都有見不得人的骯髒勾當。趙兄,你救得了一時,救得了萬世嗎?救得了一人,救得了眾生嗎?“

元恪默默低頭不語,此刻他突然想起一句話:酒醉時的人反而更加清醒。他是如此,周琰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