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夕子跌跌撞撞地回到山下那間孤零零的小院時,雨已經停了。她推了推破舊得已經有些開裂的門,發現已經從裡面插了栓,心裡又泛起一陣酸澀,從心尖蔓延至唇邊。

就在三月前,春風拂岸四處花開的好春景,她捧著書本坐在二樓的房裡,窗外是橙紅色的晚霞,還有陪著幼弟玩鬧的繼母鄒氏,帶著絲絲縷縷花香的暖風自敞開的窗吹進來,說不出的愜意。

“走!都走!快快隨我出城!”

任良玉卻踉蹌著急急奔進小院,滿是驚慌地命令他們立即出城,七歲幼弟最喜愛的風車顧不得帶,任夕子妝匣裡的銀飾沒時間收,李氏床底的銀票來不及拿,就這樣便出了門,幾名家僕在原地面面相覷。

只是誰也沒想到,花開了又敗,月滿了又虧,這個門一出,就是三個月。

期間父親帶著她回臨安打聽過幾次,在城牆下遠遠看到佈告欄裡四人的畫像,便慌忙拽著她又匆匆離去。

至於為什麼會在一夜之間變成這樣,父親不說,也沒人敢問。

她蹲坐在門外,望著黑沉沉的天空發了半晌的呆,期待著能透過厚重的雲層,看一眼那些總是眨巴眼兒的星星。

“我爹說,死去的人都會變成星星,不信你看,你娘一直在衝你眨眼睛呢。”

於泉阿哥的話似乎就在耳邊,沒想到一個家裡以擺茶攤為生的孩子戲言,被她信了十年。

可是現在,天黑得像墨,沒有星星,也沒有風,除了她自已,什麼都沒有。

任夕子翻過稀疏的籬笆矮牆,輕手輕腳地從缸裡舀了瓢水洗臉,然後回到那間看起來像是柴房的小屋子,掏出那個玉佩。

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倘若把這個玉佩當掉,是不是就能帶著錢財一走了之。

她垂眸看向這枚玉佩,不由得苦笑一聲,這能讓自已自由的東西,居然是用一身清白換來的,母親知道了又該作何想。

她幾乎是睜著眼直到天微微發亮,起身準備米粥,卻發現米袋已經差不多空了。

他們走的匆忙,四人從傍晚走到半夜,才找到這個廢棄的小院,鍋碗瓢盆倒是全,只有一間屋子和一個柴房,屋子自然是要留給父親和鄒氏,幼弟還小也能擠一擠,於是她只能睡在滿是乾草的柴房。

次日天還沒亮,七歲的任榮朗就餓得直哭,鄒氏抿著嘴拔下頭上的銀釵,又走了幾里山路,不知從哪換來這一袋糙米。

許是任夕子動作有些大,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任良玉斜披著外袍過來檢視。

她瞧著四十歲的父親有些乾瘦萎靡,斜斜地披著已經破舊的外袍,絲毫沒有之前在臨安時八面玲瓏的模樣。

“阿爹,早。”

任良玉只瞥她一眼,淡淡應了聲,“嗯。”

任夕子將米全都倒入盆裡,從大缸裡舀了瓢水正淘洗著,鄒氏一把推開房門,“你還知道回來?這野菜一挖就是一天,這裡這麼多活讓誰做?”

門板半吊子斜斜掛著,搖搖晃晃,幾欲掉落。

在小院裡安頓下來之後,鄒氏一改往日溫婉賢淑的模樣,不敢對任良玉言語什麼,又不捨得對自已的親兒子說一句重話,將所有怨氣一股腦兒地撒在她的身上。

“那安撫使家的楊公子看上了你,結果你偏不嫁。如今好了,你爹蒙了難,弟弟又年幼,就指著我這個做繼母的好欺負是不是!”

這樣的責罵已經有三個月了,她從開始的驚詫,到現在也逐漸習慣,只是再聽到楊司長家的長子,心中卻驀地咯噔了一下。

不是為楊司長家的長子,而是昨日在火光映襯下忽明忽暗的山洞,還有…那個似笑非笑的左秉然。

任夕子怔愣了一瞬,而後低著頭繼續做手頭的活,然而她一個官家小姐做這個並不熟練,換淘米水時有些米順著水流在了地上。

“這米來得容易嗎,能讓你這麼糟踐?”

鄒氏看到了,叫罵著大步走來,行至近前才發現她胸前衣衫有些破損,當下豎起眉毛,“好啊,叫你嫁人你不嫁,自已倒是出去與男人廝混?老爺!你快管管啊。”

任良玉依舊淡淡一瞥,這些日子以來,他由一方府官跌落至通緝犯人,頹唐不已,哪裡還顧得上這些。

鄒氏見沒得到任良玉的迴音,心下惱怒,掄起巴掌就要扇上來。

任夕子後退一步,那手掌緊貼著鼻尖而過,帶起一陣厲風,竟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也顧不得什麼禮法教養,當即質問,“我稱您一聲母親,您就該讓我嫁給那個滿臨安皆知四處沾花惹草,還未娶妻便已連抬五個通房的紈絝嗎?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他父親府尊的官職?”

聞言,鄒氏又氣又惱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真是造了八輩子的孽啊,巴巴得跑來給人做繼室,替別人養閨女不說,到頭來還成了我的不是。”

任良玉原本沒心思搭理鄒氏,可是眼睛瞥見七歲的任榮朗偷偷站在門邊,隨即訓斥道,“鬧什麼鬧!見我遭了罪,都要反了不是?”

一年多前,金人一路南下,包圍了文朝舊都東京,唯有當時皇帝的侄子康王孫構在外躲過一劫,為保住文朝江山,康王被百官擁立為帝,一路南遷,直至去歲冬至建都臨安。

任良玉原是臨安府一名主簿,因著設立新都空缺了許多官職,升任了從六品的常平司司長,管著臨安府的倉儲採買之事。

自那之後,原本因為建設新都削減官員俸祿而應該節省些的家裡,吃穿用度卻比之前好了不少,父親也開始成日出門應酬,後來還染上了去賭場的毛病。

如今父親究竟犯了什麼事,他們都心知肚明,之前與府尊楊渺家的大郎商議婚事,任夕子自然也是猜到了幾分緣由。

好在他還念著終究是自已的女兒,沒有硬逼著任夕子嫁過去。

見院內一時無人言語,鄒氏佯裝抹了兩把淚,悻悻然起身照看任榮朗去了,任夕子也沉默著轉身添柴,輕咬著唇為這一家四口煮粥。

夏日的晨光透過密密麻麻的山林照在地面陸離斑駁,鍋裡米粥沸騰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伴著鳥聲啁秋。

任夕子閉目傾聽,若不是深知自已是何處境,倒也算得上恬淡美好。

忽然,她眉頭微蹙,隱約間似多了一陣極遠又極輕的聲響,像擊鼓,又像馬蹄。

聲音越來越近,她的眉頭也越來越緊,一種不安的情緒縈繞在心頭,不由得轉頭看向任良玉。

見他隨意披著的外袍已經滑落在地,面色沉沉身體緊繃,顯然是也聽到了,父女二人對視一眼,四目交錯間,大約都猜到了對方的想法,鍋灶上米粥溢位的呲啦的聲不停地在提醒他們早已沸騰。

可是幾十名持刀衙役已經包圍了小院,任良玉牽起唇角,極其扭曲地微笑起來,又變成尖利怪異地大笑,復又像個孩子一樣坐地嚎啕大哭起來。

七歲的任榮朗瑟縮在鄒氏後面,只露出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手裡緊緊地捏著鄒氏衣服的一角。

任夕子覺得陽光格外的刺眼,口中喃喃道,“終於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