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牆角的野草葉上凝了細小的朝露,天灰亮灰亮的,像是搽了厚厚的粉,鳥兒們三三兩兩落在各戶人家的屋頂或牆頭,放開嗓子啾啾地叫。宋奚一向起得早,伸著懶腰走到院子裡,迷糊著雙眼從井中打水,剛將桶拉上來,忽聽見背後有人問道:“朝次呢?”

他回過頭,眼底的驚異還來不及收住,已頃刻間現了原形:用木棒串著大冬瓜、青柚子等物做成的假人。

來者好笑地看著地上一片狼藉,微微搖了搖頭。

水桶掉落的聲音,驚醒了還在被窩裡的朝次。她隨手拿了件衣服披上,一邊罵一邊走出屋子:“宋呆瓜,你怎麼打個水也不讓人省心!又磕斷手了嗎!”說著,攏了攏散亂的發,“這回……”

她一腳剛邁出門檻,瞧見地上的假人時,吃了一驚,緩緩抬頭,就看到門口屋簷下站著個男子,寬袍廣袖、白玉簪發,一雙細長的眼含著笑將她望住。

男子緩步向她走來,聲音像松間明月般清冷:“阿次,我回來了。”

那是她真正的夫君,兩人已數百年未見……她無聊時拿瓜果做了個呆頭呆腦的假宋奚,陪著自已度過了幾百年漫長的歲月,原以為以後的日子都只能這樣自欺欺人地過下去,如今她真正的夫君卻突然回來了……

朝次顫著手扶住門框,眼淚把臉都濡溼了,幾番哽咽才勉強吐出兩字:“宋奚……”說著便要跑過去,卻被門檻絆了下,啪的一聲直直地摔在地上。

——

黛光在東始山已經住了四百年,因性子寡淡,平時和眾妖沒什麼來往,一直獨居在清溪邊上的小竹屋裡。

前些日子,山裡因山妖寒梁重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時不時便有吃了酒的小妖在溪邊討論此事,最後因“寒梁會不會死”這個問題爭得不可開交,甚至動起手來,扭打到她家門口。

她站在門邊閒閒地看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一向是她的處事原則。

後來某日,有小妖送了請帖到她屋前,說是寒梁死裡逃生,要擺宴慶祝。她捏著帖子愣愣地站在門口,從沒聽說中了留魄箭的人還能活過來的,不知是哪位高人救了寒梁,當初若是有人能出手救自已的夫君……她把帖子收到袖中,回屋翻出藏了多年的一盒狪狪珠。

那是四百年來她第一次應邀,席上眾妖頻頻偷眼瞧她,有幾個還交頭接耳地說:“你看,黛光居然來了,真是稀奇啊。聽說她還送了盒狪狪珠給寒梁當賀禮。”

“哇,看不出她那麼大方,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孤僻惡毒的老妖婆。”

“不老啊,還是個水靈靈的姑娘呢。她不會看上寒梁了吧……”

黛光耳力極好,一字一句聽得明白,卻只當不知道,將手中的酒杯晃了晃,抬眼去看主座上的寒梁。寒梁正摟著他家娘子笑得歡暢,哪裡像中過留魄箭的人。

倘若當時……黛光指尖一用力,竟將酒杯捏碎了,案上全是碎碴子和酒水。好在周圍嘈雜,沒人注意到,她施法將杯子恢復原樣,又給自已斟了酒,只握在手裡,並不喝。

寡居後,她從不碰酒。

當夜,黛光化成小飛蛾落在房樑上,底下寒梁和尹丘謹的說話聲聽得一清二楚。兩人先是閒聊酒宴上的事,後又談到不能請救命恩人來是多麼多麼遺憾。

尹丘謹坐在鏡前,一面將髮飾取下,一面道:“我還想著拿鮫綃給她做件衣裳,可惜也不能送到令丘城去。這人情怕是要欠一輩子了。”後面還特意壓低了聲音,“朝次的夫君宋奚是個拿瓜果拼成的假人,頭一拍就掉,不如我們去荒海海市買塊好玉,替他雕個新身子。”

饒是她聲音極小,黛光還是聽了個大概。

寒梁站在她身後,俯身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尹丘謹羞紅了臉咯咯笑起來。眼瞧著就要演活春宮,黛光連忙從開著的窗子飛走了。

朝次,宋奚。她回到竹屋,也不點燈,就著星光站在窗邊,怔怔地望著婆娑的樹影。隔了這麼多年,她再聽見故人的名姓,竟覺得陌生如路人。

六百年前,她聽聞宋奚為友人所叛,被設計封在了融骨琉璃壺中,不知死活。然後,朝次和寧樊帶著宋奚藏的那些寶物逃出荒海,再無音訊,沒想到躲到凡塵來了。

一隻螢火蟲撞到她手邊,她回過神來,將手往袖中縮了縮。明日便出山罷,到令丘城中尋朝次去,向她討要一件舊物。

次日天剛矇矇亮,黛光便出了門,卻不是去令丘城,而是先到了一處荒丘。

她對著一座沒有碑的墳磕了頭,而後挖土取出了埋在地下的罈子,從罈子中拿出一根白骨藏在衣袖中。然後,她把罈子重新封好埋了回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紅著眼說了句:“子昌,我會把你找回來的。”說著,摸了摸袖裡的那根白骨,眼淚簌簌地落下。

令丘城不小,她沿街打聽宋奚和朝次,終於在天將黑時得知東條街有間宋家畫鋪,宋奚和他的夫人就住在那兒。

等她來到宋家時,日頭已經完全沉下了山,街邊店鋪都關了門,宋家也不例外。她拍了拍門,沒人應,於是又加重力氣拍了幾下,喊道:“宋奚,宋奚。”

木門後傳來拉栓的聲音,接著吱呀一聲門開了,探出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提著盞燈籠將她照了照:“你找誰?”

“你是朝次吧?”她牽著嘴角扯出一抹極不自然的笑,“我是黛光,宋奚的故人。”

朝次在聽到她的名字時臉色陡然一變:“你找錯了。”說著,就啪的一下急急將門關上。

黛光還要再敲時,門突然又開了,還是朝次。她不悅地走出來,謹慎地往裡頭望了望,輕手輕腳地把門帶上,然後舉高了燈籠去看黛光的臉:“我猜你也不會輕易罷休。”警惕地將她打量一番,“黛光,我聽說過你。你怎麼找到這兒的?來做什麼?”

黛光苦澀地一笑:“我也聽說過你。你現在是宋奚的夫人了。”

朝次對她充滿了敵意:“一直都是。”想了一想,又道,“你若是想找宋奚的話,就請回吧,他被封在融骨琉璃壺裡,不在這兒。”

“找你也是一樣的。”黛光的眼被燈火映得亮亮的,“朝次,我來拿一件東西,昔時宋奚曾答應予我的平明鼓……”

朝次打斷她的話,耐心地道:“首先,我當年匆匆逃出,沒能帶走什麼東西。其次,就算我帶了,也不會給你。”她似笑非笑地看進黛光的眼裡,“你雖和宋奚好過,可一千多年前就同他斷絕了關係與往來,如今還想來要什麼?況且,我對你並無半分好感,憑什麼你要我就得給?”

黛光也不爭辯,只是摸著袖子裡的白骨,半晌才回道:“他曾答應給我的。我當初只想著離開,沒來得及拿……如今我是真的需要平明鼓……”

“我真的沒有平明鼓。”朝次一字一頓地道,“你走吧,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