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捷報加急傳來時,已是昀齊在畫屏後將戰況念給我聽了。

起先幾天我還能起身把每日的文書都看上一看,如今卻是實在無法支撐了。前一次醫正到昭和宮來時,我昏昏沉沉間彷彿聽見千千壓低的抽泣聲,其實我對自已的情況早已瞭然,卻不料她竟還是看不開。

大軍凱旋的前一日,我的精神似乎好些了。我讓昀齊扶我去城牆看看,他本顧忌我的身體,卻還是拗不過我一再堅持。

從晌午到夜色降臨,我有些疲累,腦子裡倒還清醒,早幾年前,江秦還經常會有大大小小的戰事親征,登基之後倒是再沒有過。但記得那時候每次出征前,我都會禮數週全地將他送到宮城牆前,他亦會信誓旦旦地看我道:“等我回來。”像是承諾出了什麼了不得的誓言。

我慢慢靠著城牆坐下,伸出手就能觸到宮城外的夜風,涼涼的,無邊無際的。

其實始終看得明白的,還是昀齊。

江秦曾氣我的不在意,其實他不懂,正是因為他將我護得太好,我才能那樣對萬事都漠不關心。但其實我也不懂我自已,明明決定好了要信他,結果還是那樣逼他,大概也正是將他的心意當作賭局的籌碼。

我從來都沒有不信過江秦,從我第一回見他,我就一直毫無道理地相信他,信了他這麼多年。

那日我說記不起當年的場景,其實怎麼可能。我至今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日,連同那日花架下蘭花鞏松的碎影輪廓,都能分毫不差地勾勒。

那一年的夏日尤其漫長,父王身體已大不好,十二哥雖在年節過後剛剛掌政,但時局仍然混沌汙濁得不容我們樂觀。

趙國的奉歷軍在夏初連破晉國北邊防線,十二哥親征北境,我獨自一人勉力把握整個內宮朝局,每日都如履薄冰。偏生在春日裡花粉勾起我身體裡的病引,我養了兩日病,六王兄便趁亂勾結其生母皙夫人慾意逼宮奪位。

江秦便是那日來的,那個夏日我在殿後的花架下坐了一日,一面簽發詔令一面咳嗽,一面咳嗽一面吐血,每一道詔令寫好便丟給守在一旁的暗衛,再咯出一口血繼續寫,這樣一日下來,詔令簽下去上百道,局面才勉強控制下來。現在想彼時我那形容,披頭散髮,面色煞白,委實和個瘋子沒什麼兩樣。

我在那日的午後逆著光抬起頭看他,他半張臉萬千光華,半張臉又隱於陰暗,我愣了好久。

他含笑向我行一禮,身姿挺拔優雅,眼底卻不帶笑意,他施施然道:“弦月殿下安好,在下江子臨。”

我在腦中迅速搜尋到這個名字的主人,片刻後勾起嘴角:“太子殿下。”

江秦,江子臨,黎國的太子。

他選擇在這樣一個危急存亡之際孤身潛入我晉王宮,理由可能有千百種。然而我未想到的是,他一見我便開門見山地同我談了樁生意,半個月後,黎國的婚書便跨過臨月河遞到了晉國都城王宮。

那是我同他的第一次見面,沒有郎情妾意溫情脈脈,也沒有王室尊榮十里風光,只是一場冷靜的利益交易,權衡利弊,算計人心。

我和他講明兩點,我說,十二王兄未必能夠順利繼位,他道此約若成,他必全力相助;我又說,我先天有不足之症,恐不能享天壽,他道無妨,盡力活著便好。我說好。

最終那次的禍亂能夠平息下來,大半要靠著江秦之後在我那桌案發出的與我等量的詔令,他道此舉便算作他的見面禮。只是最後簽下的一封信箋,卻摺好給了我,信封上寫著:阿月親啟。

那四個字,眼下正刻在緊緊握在我手中的那封信箋上。

天下九國裡,誰人不知黎國的江子臨驚世奇才,明明曉得他不過是精通誅心之論,我卻甘願沉淪。

我見過那麼多人,可除去母妃和哥哥,沒有誰真正對我好,也沒有誰說過要為我揹負什麼。信珝或許對我說過喜歡,可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他永遠都會為了那份至尊之位而放棄我。我曾想過我這一生,不過是在利弊得失之間抉擇算計。到死都無法脫下這枯腐的皮囊。

可那日蘭花似海,他在信中告訴我,自此以後,利弊他可為我丈量,人心,若我想要,他可原原本本交到我面前。

我這一生都會記得。

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漸漸在我耳邊變得清晰起來,我費力站起身來,腦袋裡嗡嗡作響,感覺指尖都在顫抖。

我看到那個影子逆著月影被越拉越長,最終到達城牆底下,馬背上的人輕巧翻身落地,身姿挺拔,笑意柔和,一如初見。

他臉上流淌著柔軟月光,我聽不見,卻能看見他在說:“我回來了。”就像他每次答應過我的。

可一切終歸還是快要到盡頭了。

太后前日的那番話還回響在我耳邊:“弦月,你不要怪母后心狠,哀家本來以為,你會是最適合做子臨王后的人,因為你和他是一樣的人,一樣麻木不仁,只是你的麻木不仁,已經讓他心疼了。子臨從來不是一個會把自已心思外露的人,可是他是哀家的親兒子,哀家知道,他對你的感情,已經太過了。”

太后說得很對,其實從江秦為晉國發兵那日起,我就曉得她不可能再放過我了。她嘔心瀝血調教出來的帝王之才,不能毀在我這樣一個女人手裡。即便避世這麼多年,她也依然是黎國的太后。

但她不知道,即便她不對我下手,我的病也撐不過這一兩年了。這一遭我整個身體已損耗過大,或許我私心裡也不願意讓子臨看見我逐漸殘敗的模樣,即便是在他記憶裡,我也希望我能是一直美好的。

我只是不甘心罷了。

有些事,子臨從沒有告訴過我,但我一直都知道。

比如他給我們的女兒起名叫成安,如同他想給我的,成就一個盛世安穩。

比如他三年前親手種在行宮的蘭花鞏松,前日裡正開了第一季花。

那種我曾說過的,性喜溫暖潮溼,在黎國種不活的花。

他答應過我的,件件事都做到了,沒答應過我的,也都做到了。

一直在食言的,自始至終,都是我自已。

我不是一個好妻子,更不是一個好母親,我曾經幻想過能在他們身邊一直陪著,可是現在想來,終歸是奢望了。

意識在逐漸脫離我的身體,可我卻彷彿看見了那個身影,攜著柔軟月光,那麼熟悉的,那麼焦急的,就快要將我整個包圍。

一如六年前的那個午後,錦衣的青年施施然立在開滿藍雪花的花架下,為我折一封描金箋,為我提筆寫道:

阿月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