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陵樂家乃世間五大修仙門派之一,其仙府雄踞滄瀾之巔,偶有廣袖長袍修士踏風往來,一派雍容肅穆。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響亮啼哭,侍女推門而出,一臉欣喜地將剛出生的女嬰小心遞到在外等候的家主臂彎中。

嬰兒手腳不住掙扎,在家主慈愛的注視下,嚅動了一會兒小嘴,緩緩吐出一枚雪白指骨。

八年後。

馬車搖搖晃晃,八歲的樂含之掀起錦緞車簾,百無聊賴地往街道上看,忽然指住走在路邊的布衣書生:“將他給我捉過來!”

一個身著黑色長袍的少年從車廂角落緩緩站起,大半張臉被黑色布條裹住,只露出一雙黑如點漆的雙眸,那黑是烏沉沉的,長而直的眼睫覆下來,驚不起一絲波瀾。少年喚作沉星,十一歲那年被歹人重傷扔至亂葬崗,生死垂危之際,被前來鎮壓暴亂怨氣的樂家家主所救。樂家家主發現他資質超群,於是將他收入門下,因其眸色濃重,故取名為沉星。

沉星進樂家的第二年,被當時才三歲的樂含之所喜,後一直陪侍她左右至今。

沉星足尖一點,輕燕般掠出車廂,一把將書生抓進來。

樂含之接著指揮道:“脫了他衣服。”

被沉星制住的書生驚覺自已是被那“折草童女”擄了,羞憤欲死,兩條細瘦胳膊環住胸口,破口大罵道:“無恥!卑鄙!不如殺了我!”

樂含之從袖中取出一條黑繩掛墜,那墜子通體漆黑,是個雕花鏤空的球形鈴鐺,鈴鐺下綴著碎玉,玉下垂著墨綠流蘇,瑰美異常。樂含之把鈴鐺壓到書生胸口,半晌,她失望地爬起來:“放他走。”

書生攏著散亂的衣襟跌下車去,氣得發抖,指天指地,詛咒樂含之不得好死。

樂含之舉著這顆半年前讓工匠製成的枯骨鈴細看,裡面那枚鐺簧乃是由她出生時銜在口中的指骨,泛著潤澤柔光。說來也怪,這鈴鐺無論怎樣顛來倒去,自始至終,未發出一絲聲音。“回滄瀾山。”樂含之悶聲道,一頭撲入柔軟的錦靠中不動了。

三千世界何其之大,僅憑著一枚只有緊貼那轉世之人的胸口才會發出聲音的枯骨鈴,該如何找起?樂含之無頭蒼蠅似的,但凡見著有一絲像他的男子,都要指示沉星將人抓來細查一番。至今毫無頭緒。

昏昏睡去的樂含之醒來時,已被沉星抱在了懷裡,沉星如今十七歲,已經很高了,手臂長而有力,可以把她託得很穩。和他的人很不同,沉星的懷抱溫暖而乾燥,令人有種熟悉之感,樂含之忍不住往他懷裡縮了縮。

沉星把樂含之抱到她所居的小樓內,樂含之脫了鞋子幾步蹦到床上,蹦了一會兒,朝沉星招招手:“沉星,過來。”

沉星依言走過去,溫順地跪到她面前,樂含之伸手拉開他的衣帶,將少年的衣衫緩緩褪至臂彎處。黑袍下的肌膚是白皙的,然而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暗紅色凹凸瘡疤,看上去十分可怖。據說樂家家主撿到他時,更為嚴重,那時佈滿他全身的不是瘡疤,而是無數潰爛的膿包。

樂含之把枯骨鈴貼到沉星胸口,意料之中,毫無動靜。

其實樂含之三歲第一次見到沉星時,把十二歲的他誤認為那人轉世。

背影實在太像了,也是在那樣一簇綴滿花苞的斜生桃枝下,抬著手輕拈花葉。

轉身望過來的那雙眼,也真真像極了。自那之後,樂含之就老往那位於最偏僻處的門生別院跑,鬧他,黏他,要嫁給他。後來枯骨鈴製成,第一次就用在了沉星身上,沒有響。

樂含之於是知道自已認錯了人。

沉星沉默地穿好衣服,樂含之說:“把臉上的東西摘下來,只有我們兩人,不用戴了。”黑色布條下的臉,也是醜陋的,如同怪物一般。

樂含之以前都是讓他摟著睡的,後來就不了,指給他一處樓裡的小間,距離不遠不近。

幫樂含之打散發髻,除去衣襪,又用布巾蘸了溫水給她擦臉洗手後,沉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樂含之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忍不住思念起記憶深處的那個讓人仰望之人。

是的,樂含之帶著記憶降生,將近三百年的,很清楚的記憶。那人當年被縛於斬仙台上,數道神罰將他真身盡數化為灰燼,魂魄墮入輪迴,只有一顆小小的指骨,被押跪在斬仙台下的她悄悄壓於膝下。

人生百態,輪迴輾轉,音容笑貌變化萬千,只有那滴熾熱的心頭血永不改變。樂含之此番經歷萬般辛苦,託生於世,便是為了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