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頭村子外,晌午後太陽失去了剛才的銳氣。

馬車上甘倩用小蔥一樣的小手摩挲在楊修身體上,若有若無的觸覺讓他舒服地快哼出聲來。

太史慈駕著馬車路過河頭村,其他人也陸續跟上,組成一排車隊。

快要出村時,兩太史慈駕馭馬車行至河頭村,餘人亦陸續而至,列成一隊車馬。

將至村出口,二幼童引起車隊注目。

楊修注視過去,見一男孩臥於地上,旁有一女孩,正嚶嚶啜泣。她欲拖拽男孩,然力有不逮,久久未能移動分毫。

“你們的父母在哪裡?”楊修下車後,沉凝地問道。

女孩沉默不語,宛如受驚的小鹿,警惕地盯著楊修等人,似乎不願開口。

甘倩也探出頭,看到女孩可憐的模樣,心中湧起一股熟悉感。她憶起自已的童年,亦是如此光景。

甘倩從車廂中取出董重的點心,緩緩下車,走到小女孩面前,沉聲道:“不要害怕,先填飽肚子要緊。”

小女孩望見食物,眼神中滿是渴求。她取過點心便放入口中,忽地憶起哥哥,將剩餘食物送至哥哥嘴邊,輕聲呼喚:“哥,有吃的,快醒醒,快醒醒…”

楊修看著兩孩子面黃肌瘦,骨瘦如柴,心裡就像苦澀的膽汁從胃湧入到口中一般酸楚。

楊修沉聲對著太史慈就吩咐道:“子義,背上那個孩子,我們去城裡找大夫。”

楊修蹲到甘倩旁邊,柔聲對抽泣的女孩說:“我們帶哥哥回家,然後去看病,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小女孩擦乾眼淚,鼓起勇氣點點頭。

河頭村,滿眼都是破敗茅屋,殘缺的屋簷無人願意修葺。

小女孩家矮矮的房屋同樣破舊不堪,漏著光的屋頂下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件擺設。

菜販張老頭拖著空蕩蕩的板車回到家門口,沒帶回一粒米的他囁嚅的在門口躊躇許久。

“是老頭子回來了吧。”屋裡傳來老婆子虛弱的聲音。

張老頭回應一聲,躡手躡腳的走進房屋,一股黴變的氣味他撲面而來。

他放下扁擔,瞧見床上已經餓得抬不起頭的老婆子,默默地蹲著角落,竟無聲嗚咽起來。

“給娃……弄到吃的嗎?”老婆子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細微的聲響,猶操心著出去挖野菜的兩個娃。

剛說完,她終於聽到丈夫的哭泣聲,深深的無力感讓她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屋子裡鴉雀無聲許久, 沉默得讓人壓抑。

“爹!” 孩子回來的聲音打破死一般的寂靜。

張老頭抬起頭就看到一排陌生人走進來。

“是…你們?”張老頭認出來的是洛陽集市中肇事者,心中大驚,趕忙拉過娃娃護在懷中。

“爺爺,他們是好人,給我東西吃,還要帶哥哥去治病。”

在家人身邊,女孩明顯放鬆不少。

幾番交流後,張老頭聽說是遇到貴人救助自已的娃,立馬想跪下來感謝。

他還想去弄點吃的給客人,可是米桶裡早就空空如也。

楊修趕緊扶住老人,細語問道。\"老人家,村裡怎麼衰敗成這樣。\"

\"哎,都是年景不行。今年莊稼長的不好。\"張老頭嘆息道:“西北還打仗,把最後活命糧都催走了。”

“朝廷不是有發救濟糧嗎?”

“前些日子發糧食那邊出了亂子,朝廷不讓人聚多。今年西北來的流民又太多,賑災糧實在是排不進去。”

“孩子父母呢?”

“孩子爹病走了,孩子他娘…”張老頭痛哭起來:“把自個…自個給賣了換了一個月的口糧。”

洛陽周邊尚且如此,大漢西北的慘狀可想而知,更得是何種慘絕人寰。

楊修想勸慰幾句,卻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

他只能默默丟下十兩銀子道:“大爺,你先拿著,給家裡開開灶。”

“回頭再來洛陽找弘農楊家的府邸,報我楊修的名字尋個差事。”

“我們帶兩個娃去找大夫,你回頭去那找他們。”

張老太在角落裡嗚咽的講些什麼。

張老頭聞言又要跪下。

楊修這次看不下去,徑直走出了門。

馬車出村又駛出一段距離,道路漸漸變得擁擠起來。

太史慈感慨於楊修的仁義,本來使著力氣想著早點回城,好給孩子治病。

前面路邊的情況讓他不由地再次放慢了馬速,他輕聲向後面車廂裡喚道:“少爺。”

楊修撩開簾子,看見了讓他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畫面。

鄉村的小路邊,站著無數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有女人,也有小孩。一個個面黃肌瘦,大部分人都露出枯骨一樣的身體,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他們看見馬車既不羨慕,也不乞求。許是被拒太多次的緣故,每個人都滿臉的麻木,擋在路上的竟還主動給馬車讓出道來。

“該死的!”楊修如夢方醒,自已天天活在地主階級,完全忘了平民百姓的疾苦。

楊修慚愧不已,知道靠自已的能力改變不了什麼,對太史慈道:“快回府!”

“駕!”在流民的眼中,又只是輛官老爺的馬車在身邊疾馳而過。

-----------------

黃昏夕陽將楊府中的德軒塗上了淡淡的金色。

軒外微風徐徐,輕悠悠地吹拂著園中的竹葉,池上青草,為庭軒又添了幾分雅緻詩韻。

安排好二幼童和甘倩的楊修無心賞景,快步入書房,將城外見聞報給父親。

“路邊百姓飢不果腹,耽誤久了就怕十不存一。請父親大人快快上奏朝廷!”楊修十萬火急,就差給楊彪跪下了。

楊彪沒有應話,他在背手遠眺,若不是楊修看見他顫抖的手,還以為父親此刻是冷漠地無動於衷。

“為父又何嘗不知。”楊彪望著焦急的兒子,無奈的說道:“賑災糧食被奸臣閹黨貪墨,今日早朝已鬧得沸沸揚揚。”

“懇請父親為民請願,救民於水火之中!”楊修眼巴巴看著父親。

楊彪長嘆一聲,醞釀良久後說道:“修兒,為父已被致仕了。”

“什麼?!”

難道官二代生涯就此結束了嗎?

光和三年,太僕楊彪與郎中張鈞諸人,上奏狀告宦官張讓,蹇碩等放縱家人貪墨朝廷賑災糧。

同年,楊彪致仕。

君以閹宦之隸,刀鋸之殘,越從洿泥,扶侍日月,賣弄國恩,階賤為貴,劫迫帝主,蕩覆王室,假息漏刻,遊魂河津。自亡新以來,奸臣賊子未有如君者。—《後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