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城過後的第六天,周綰意終於下定決心去見她的心理醫生。這個星期她一直在被鋪天蓋地的內疚感和她自已的焦慮折磨,顧梟讓她感到開心,可她不應該那樣,她記得自已曾因為顧梟變成何種模樣,而周舟又為她付出了多少——那時他也才剛剛接任裕盛的CEO,和她不一樣,父親對周舟一直有著很高的期望,他也從來沒讓人失望過,在周綰意的童年記憶裡哥哥總是在書房裡沒完沒了的學習,在她可以當個自在的公主時周舟似乎從未擁有過屬於小孩的快樂。她可以想象到哥哥是如何在父親的期待和她之間做選擇,一次又一次的為她打掩護,又是如何放下裕盛的工作在里約熱內盧的病房裡守著她,平衡這些一定讓他精疲力竭了。

她上個月剛過了23歲生日,她不該繼續像個小孩似的行事,她應該做正確的事。周綰意晚上睡不好,總在奇怪的時間醒來,焦慮在她的面板表面下翻騰,她只能在清晨前的一丁點兒時間裡才能再度睡著,而後又週而復始。顧梟給她帶來的心頭的雀躍感和周舟為她熬到佈滿血絲的眼睛在她斷斷續續的夢裡往復出現,她的決心像個乒乓球一樣來回彈跳。

醫生讓她重新服用小劑量的抗焦慮藥物和安眠藥,車禍後有段時間她在固定地服用這些藥物,但她已經有三個月不再需要它了,這讓她再次感到自已真是個失敗者。這甚至不是關於藥物治療,藥物治療只能治療症狀,而不能治療病因,她的心理醫生應該知道這一點,她並不會無緣無故的感到壓力、焦慮和失眠,她擔心自已的錯誤決定會帶來的後果,卻又無法逃避內心的真實感受,但最糟糕的是,她還不能在被焦慮侵擾的情況下處理好這些事情,也許她整個人生都無法再擺脫這些藥物。

周綰意輕輕叩響總裁辦公室的門,她已經有段時間沒來這裡了。

“進來。”周舟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她推開門,熟門熟路的在辦公桌上坐下:“該下班咯,周老闆。”

“現在還不到四點。”周舟整理了一下被她弄亂的檔案,抬起頭來。

周綰意撇撇嘴:“可是你親愛的妹妹需要你!”

“你去見醫生了,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周舟重新埋首到工作裡,狀似無意的問。

周綰意愣了一下,她沒有錯過哥哥剛剛的眼神,純粹的擔憂,沒有絲毫的責怪,這幾乎讓她心碎。“我只有有點焦慮,”她想了想沒說實話,“Aurora團隊太嫩了,除了CFO幾乎沒人懂開公司是怎麼一回事,我壓力很大呀。”

“你想回來嗎?”周舟說,“我可以派別人過去。”

“可能我想投資他們就是錯的,你原本要直接收購Aurora的。”周綰意說,無意識的摳著指甲,“我當時已經不在裕盛工作了,我不該那麼任性的。”

裕盛已經是家成熟的企業了,對感興趣的專案應該收購變作已用,就像嘉恆做的那樣。周綰意可以想到自已一意孤行時周舟又是如何在父親面前為她開脫,她猶豫了一下開口:“爸媽最近怎麼樣了?”

“爸媽都很想你,讓我們明天回去吃飯。”周舟聽出她話裡的不安,輕輕握住她的手,“我現在是裕盛的CEO,做決定要對很多人負責,所以我當時不是在縱容我的妹妹,而是我認可你的想法,我相信你能讓公司利益最大化。”

周綰意跳下桌子撲到周舟懷裡,考慮到總裁大人還坐在椅子裡,這個姿勢並不太舒服,但她還是把臉埋在哥哥的脖子裡撒嬌。周舟寵溺的摸摸她柔順的長髮:“你知道自已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的,對吧。”

“你也看到了?”周綰意的聲音悶悶的,她知道周舟在等她主動開口。

這幾天顧梟都在孜孜不倦的騷擾她,電話不接就發簡訊,她登了Fursion,顧梟追著她離開廖維的拍賣會的照片已經傳瘋了,#顧梟 周綰意#的詞條在熱搜掛了好幾天,有人猜測是八月底的股東大會讓獨裁慣了的顧梟感到壓力,所以故技重施找前女友幫忙——要知道周綰意也有5%的股份,也有人說周綰意來巖喬是為了Aurora,這是想再扶持一個計算機天才一雪前恥。

顧梟把這些都轉發到她的Fursion私信裡問她:“你真的又找到個計算機天才來對付我?”

“世界不是圍著你轉的,顧總。”周綰意說,“那你是為了讓我在股東大會上支援你嗎?”

“你會支援我嗎?”

“沒記錯的話我的投票權一直都在你手上。”

“那怎麼能一樣?”顧梟反駁道,“而且他們拿我沒辦法的。”

每次都是這樣沒營養的對話,最後兜兜轉轉的繞到她什麼時候回巖喬,然後再含含糊糊的掛電話。

“很抱歉,裕盛的員工都會用Fursion,我無意中看到了。”周舟說,他一直在拒絕使用Fursion這件事上和周綰意同仇敵愾,但事實是Fursion已經是職場無法避開的海浪。

周綰意退後一點,半蹲著趴在哥哥膝蓋上:“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周舟嘆了口氣:“小時候爸媽讓你學小提琴,你拒絕了,你從小到大,在每個年齡段都拿過奧數比賽的金牌,但你一聲不吭的放棄了奕川理工大學的保送名額,高考去了江城大學,你拿幾萬塊去投資石油期貨時也沒有問過任何人,後來賺了幾十萬,還有你平時買的股票,包括你投資Fursion都是自已的決定,現在那也是超級獨角獸公司。

“你從來都不需要別人替你做決定,不要因為一次失敗改變你,我希望你一直是那個想到什麼就去做的人,你是冒險家。”

周綰意垂下目光,她不覺得自已是冒險家,她只是有很強的判斷力,下棋的時候她能領先對方三步,所以她才敢走當下這一步。顧梟才是那個執行力滿級的冒險家,在她自信足夠了解顧梟的時候她都想不到顧梟的下一步,何況現在顧梟在她心裡已經是一團陌生的迷霧,她如何知道自已該怎麼走下一步?

“我不知道怎麼辦。”周綰意說,她思考了很久,“他突如其來的示好,態度熱烈的追求,我都覺得不可置信。我一直在想,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我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可利用的價值,我怕我稍微一放鬆,就會重蹈覆轍。我不能重蹈覆轍,我不能再讓你為了我......”

“我?”周舟沒忍住打斷她,又抱歉的笑笑示意她繼續說。

“哥哥當時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要忙,還要陪著我,還要騙爸媽說我在國外好著呢,我如果輕飄飄的原諒他,那也太......”

“傻丫頭。”周舟摸了摸她的頭,“我是你哥哥,為你做任何事我都是心甘情願的,你不用顧慮我的感受,即使你重蹈覆轍,哥哥也依然會陪著你,這對我來說不是一種煎熬。”

“你的意思是說,我和他在一起也沒關係?”周綰意睫毛輕顫,不太確定的開口。

“只要你覺得開心,想做什麼都可以。”周舟猶豫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看向周綰意肩膀上那一道淺粉色的傷痕,這樣的傷痕在她身上還有幾處,儘管經過了頂級的處理和修復,細看起來還是那麼格格不入,“但我還是希望你,呃,至少你不要再讓自已受傷。”

“那我可以把寶馬i8換回法拉利Portofino了嗎?”周綰意猜她哥哥又在為她那些傷痕多愁善感了,湊上前眼睛亮亮的開了個玩笑。

周綰意已經離開一週多了,顧梟數著日子,祁陽早就來問過他在打什麼主意,原話是「我是公關經理,你搞這種大新聞起碼要先告訴我一聲。」

“這算什麼大新聞,這只是我的私事。”顧梟說,“下半年Fursion的更新才是大新聞。”

“所以你在想什麼?”祁陽無可奈何,“我打聽過了,裕盛投資了Aurora,周綰意是來對接的,跟你沒關係。”

“Aurora要參加科展會,能不能把我塞進去當個評委什麼的?”

“你是頒獎嘉賓!”祁陽說,“一個月前就定了。”他頓了頓,“別轉移話題,你和綰綰到底什麼情況?我需要讓技術部把熱度壓下去嗎。”

“就這樣吧,Fursion可不妨礙使用者的言論自由。”顧梟敲著桌面,“我在追她。”

“認真的?”

“你不同意?”

“如果你們能冰釋前嫌,對你的公眾形象確實大有裨益。”祁陽說,“但你和她談戀愛有什麼好處?別告訴我你喜歡她。”

如果放在兩年前,祁陽會覺得這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周綰意是那種人見人愛的美少女,就算顧梟是個很標準的高智商怪胎,意思是自視甚高、不合群、能在三分鐘內搞砸一場對話的討厭鬼,也不能免俗。再加上週綰意對顧梟有著過高程度的包容,比如經常補充L23的冰箱,有空的時候都會從食堂給他們打包吃的回來,不厭其煩想方設法的哄著顧梟接受人體的自然需求按時吃飯睡覺,陳寒雲總是感慨不知道大小姐是瞎了哪隻眼,還是出於對流浪貓狗的愛心......但他能看出來,顧梟這種領地意識強到變態的人能容許周綰意對他的生活無孔不入的入侵才是不可思議,他甚至還邀請周綰意一起去聽比爾蓋茨的演講,如果不是內容對學經濟的周綰意來說實在太無聊,那簡直能稱得上是約會了。

可事情已經不一樣了,顧梟愣了一下,他心裡好像被針尖刺了一下,他知道祁陽在暗指什麼,即使他現在剖白自已的心意,即使他去強調由始至終他都是愛她的,都不能改變他曾經設計她的事實。為什麼有人能夠傷害他所愛的人?這不更顯得他鐵石心腸,冷酷無情?

“籤和解協議那天,我告訴她我們可以結婚,不用籤婚前協議,她可以從Fursion分走一半的資產。”顧梟說,“前幾天我告訴她這個提議依然有效,但她根本不在乎。”

“什麼?!”祁陽感覺被震驚到說不出話,“你真的,那你為什麼,你從什麼時候...?”

“當我絕望到想用婚姻把她留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意識到我很愛她。”顧梟說。

陽光透過分割成菱形的窗戶投射進來,照射得四遭一片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