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讓我很為難”

“哇哦。”這是顧君衍見到周綰意後說的第一句話，他把手裡豔紅的玫瑰塞進她懷裡，準備好的臺詞忘了個一乾二淨。

周綰意的頭髮是淡金色，新剪的劉海不聽話的翹起，眼睛是清澈的冰藍色，她上身穿著簡單的白襯衣繫著潦草的領帶，往下是不及膝的短裙和小腿襪，腳上是雙平底的匡威，像個美式高中生。

“哇哦。”顧君衍又重複了一次，他實在不知道自已還能做出什麼反應，倒是周綰意看上去毫不意外的樣子，她低頭嗅了嗅那束玫瑰，顧君衍不由自主的注意到她比平時更捲翹的睫毛和更加溼潤動人的嘴唇，把鮮豔的玫瑰都比了下去。

“你化妝了。”顧君衍聽到自已的聲音，彷彿他控制不了自已的嘴巴似的。

周綰意點點頭：“我不記得有告訴你我的航班。”

“航空公司的防火牆都很簡陋。”顧君衍說，“先上車吧。”

周綰意靠在副駕上，看著窗外：“你還記得路嗎？”

“當然。”顧君衍立刻說，“我又不是第一次來接你。”

早在幾年前顧君衍還帶著他的大學生創業團隊住在雲啄灣的時候，周綰意過來看他們，也是顧君衍來接的，但他那時候總是很忙，周綰意每次都得在機場等他很久，路上也很急，對著每一個紅燈撒氣。

“這是假髮？還是真的染了。”顧君衍沒話找話的問，車程已經過半了，以前怎麼沒發現這段路這麼短？明明來回一趟要花好多時間。

周綰意笑了一聲，正準備開口，她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看了眼來電人立刻接起電話：“洛千？”

“綰綰，你回來了嗎？”電話那段傳來林洛千急促的聲音，“V把整個資料模式重寫了！”

“慢點講，什麼V？”周綰意下意識坐直了身子，顧君衍用餘光看她。

“就是那個雲端架構專家，V！”

“他不是應該很厲害嗎，你不是說他還黑進去過銀行嗎？”

“我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林洛千快速的說，“他現在毀了整個Aurora。”

“V？”顧君衍被吸引了注意力，示意周綰意把通話調成擴音。

\"好吧好吧，先告訴我損失有多嚴重？\"周綰意盡力安慰他。

“資料庫層、應用層、甚至連配置管理工具的指令碼都重寫了！”

“你這樣說我也聽不懂......”周綰意的眉毛都皺在一起，“其他人呢？你先別慌，我剛下飛機，馬上過來。”

顧君衍把車停在路邊，從她手裡接過手機：“他是黑了資料定義語言表，你們有什麼仇家嗎？”

周綰意腦海裡浮現出沈燁的臉，還沒等她說話，電話那端又傳來林洛千的聲音：“不，是我在持久層的資料複製上遇到了點問題，我以為他能幫忙。”

“你為什麼要讓那個蠢貨幫忙？”顧君衍頓了頓，“那個蠢貨根本沒有黑進銀行，他在那裡上班的時候意外把系統搞垮了，我花了整整三天檢查所有程式碼來找出他的錯誤。”

顧君衍注意到周綰意在看他，冰藍色眼睛裡流露出他熟悉的崇拜神色，忍不住得意的抿起嘴角放低音量：“以後我再跟你細講。”

“我怎麼知道？我以為那個蠢貨比我強......所有人都這麼說，綰綰也讓我去找他幫忙。”林洛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惱怒，“你是誰？”

周綰意張了張嘴，一副百口莫辯的樣子，顧君衍抬手按了按她翹起的劉海，接著說：“那傢伙還在嗎？讓他跟你一起檢查每一條程式碼，我跟綰綰馬上到。”

顧君衍從電腦前站起身來，夜已經很深了，他和林洛千排查到現在，Aurora終於透過了迴歸測試。那個代號V的傢伙看到顧君衍時還心驚膽戰的打招呼，確認好不用自已負責後便立刻逃之夭夭。顧君衍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周綰意，黑暗裡她的身影是月光般的瑩白色，纖纖細細。她身上有股熟悉的闊別已久的氣息，同時有陽光的暖意和露水的溼潤，讓顧君衍想起在銀杏苑的夜晚，就像在一張破硬碟的角落裡，找到一張多年前的老照片，因為過度曝光而模模糊糊，只有淺棕色的書桌、女孩呵出口的白霧和凝在睫毛上的水珠。

那是他開始搭建Fursion的一週後，周綰意興高采烈地衝進L23，對他說：“阿衍！我有兩個好訊息要告訴你。”

“什麼？”他剛好在冰箱裡尋找一罐紅牛，於是抬起頭來問她。

“我把Fursion的名字和商標買下來了。”周綰意走到冰箱前把他手裡的紅牛換成牛奶，“還有就是，我收到了Ivy俱樂部的邀請！”

Ivy，著名財富會所，服務於頂尖的高階人群，饒是顧君衍這樣的科技宅也聽說過。成為它的會員可以滿足合理範圍內一切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你上午在靈隱寺祈完福下午想去悉尼歌劇院看《茶花女》，按理說沒有任何航班能把你準時送到，而且今晚悉尼歌劇院的票都賣光了，這時候就可以給Ivy俱樂部打電話了，接下來你只需要下山打車，一架協和式客機會在機場等你。

非常窮奢極欲的資本主義做派。

“恭喜啊。”他淡淡的說，顧君衍內心深處明白周綰意本質上是個和他天差地別的富家女，他只是習慣忽略這一點。陳寒雲問過他為什麼找周綰意合作，明明自已才是能和他一起寫程式碼的人，他說周綰意有錢啊。可事實是他也不知道，他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就想到了周綰意，也許因為他一開始只是希望她不要因為稽核入會申請而患上肌腱炎。

“他們今晚有個圍棋交流會，我大概下課後就要直接出發過去了，你記得按時吃晚飯。”周綰意愛不釋手的捏著那張邀請函，眼睛亮亮的，“我下棋還蠻厲害的，如果今晚能讓他們印象深刻，說不定能成為第一個在大學期間就加入Ivy的成員呢！”

直到某天中午顧君衍補覺醒來，開啟冰箱發現空空如也，才猛然意識到，自已已經很久沒見到周綰意了。

“綰綰給你打包了番茄炒蛋過來，”陳寒雲看他扒拉冰箱，“你在睡覺，她還有事就先走了。”

顧君衍點點頭，在沙發前的地板上坐下開始吃東西，隨口問道：“她有說什麼事嗎？”

陳寒雲驚訝的眨了眨眼，臉上寫著「你也會關心別人的事兒？」，然後說：“Ivy的召喚唄，我還以為你倆吵架了呢！”

顧君衍什麼也沒說，他幾口吃完飯又回到電腦前，Fursion已經有個基本雛形了，他突然很希望周綰意能和他一起見證這一刻，於是他拿起手機撥通周綰意的電話，沒一會兒就被接了起來，周綰意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傳來：“阿衍，有什麼事嗎？”

“沒事，”顧君衍感到一陣唐突，“我只是想跟你說Fursion......”

“我現在不太方便說話，我有張信用卡在書櫃上，密碼和公司賬戶一樣。”說完周綰意匆匆掛了電話，顧君衍回味著她的話，因為自已提到了Fursion所以她覺得是錢不夠用了嗎，也無所謂了，至少她還記得自已是Fursion的聯合創始人。

在那之後他還是沒有見到周綰意，但是周綰意又轉了一萬塊到卡上，甚至沒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也不知道經管學院怎麼教的，CFO是這樣當的嗎？好在顧君衍也沒有太多時間去想周綰意，獨自一人搭建一個功能如此強大的網站是工作量很大的事，他不眠不休，全靠餅乾和紅牛續命，根本注意不到時間的流逝。

很多專訪都會問他當初是怎樣在小小的大學宿舍裡創造出最廣闊的社交網路，他都會想起那段時間，他日夜顛倒的為Fursion付出一切而周綰意為了社團活動、俱樂部和績點不知所蹤，她從來都沒有在意過Fursion。此刻他卻回想起了別的東西，好像腦海深處的記憶閘門被撬開了一條縫，被封鎖的回憶湧了出來。

那應該是接近寒假的時候，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把天地都裹上一層素白。周綰意哆哆嗦嗦的跑進L23，頭髮上還綴著沒來得及融化的雪花，她帶著寒氣走到顧君衍身後，盯著螢幕上閃爍的游標：“你吃過東西了嗎？”

顧君衍朝鍵盤不遠處的金槍魚罐頭揚了揚下巴，周綰意皺著眉把罐頭拿起來：“別告訴我你每天就吃這些。”她開啟冰箱，裡面除了啤酒和紅牛一無所有，天吶，真不知道離了她顧君衍該怎麼活下去。

“你上次睡覺是什麼時候？”周綰意在螢幕前晃了晃手，強行吸引注意力。

“嗯？大概是......”顧君衍緩慢的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想，“今天星期幾了？沒事，我不困。”

“你該不會也沒去上課吧？你多久沒離開宿舍了？”周綰意簡直要嚷嚷起來了。

顧君衍把目光移回螢幕上：“我做了個課表小程式，有重要的課它會提醒我的。”

“你真的該休息了，你現在看上去像個營養不良的吸血鬼。”周綰意抓住他的手腕，試圖把他拖到房間去。

“吸血鬼不需要睡覺。”顧君衍虛弱的反抗，亦步亦趨的被拽進了被窩。

周綰意給他蓋好被子，然後在床邊坐下：“睡吧。”

“你今天沒有別的事要做嗎？Ivy什麼的。”顧君衍跟她說話，感覺睏意已經慢慢湧了上來。

“沒有。”周綰意兇巴巴的瞪他，“別想著等我走了就爬起來用電腦，我會一直在這守著你的。”

後來他忘了自已是怎麼睡著的，只記得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空氣裡隱隱約約傳來Jingle Bells的旋律，原來是聖誕節麼？難怪祁陽和陳寒雲都不在宿舍，他遲鈍的意識到。月光與白雪交相映照在窗臺上，趴在他床邊睡著的周綰意的身影也是這樣的瑩白色，她被他下床的動作驚醒，睡眼惺忪的望著他，臉上還有手錶壓出的印子。

顧君衍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周綰意也許不在乎Fursion，但周綰意絕對在意他。

“結束了嗎？”周綰意揉著眼睛問他，戴了一天美瞳讓她的眼睛很不舒服，她從包裡掏出鏡子，把鏡片摘了下來。

“嗯。”顧君衍輕聲說，“回家吧？”

周綰意點點頭，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簡單的跟林洛千告別後走出了房門，被夜風吹了吹她才徹底清醒過來，慌忙鬆開顧君衍的手。

“你真的不該這樣。”周綰意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說。

“什麼？”

“你不應該這麼的......”討人喜歡，周綰意想了想，“好，對我好。”

“可是我想這麼做。”顧君衍說。

“你讓我很為難。”

“抱歉，”顧君衍下意識的道歉，“我不知道...我不想讓你為難，但是為什麼？”

“你應該是個混蛋，我應該討厭你。”周綰意低頭看著自已的指甲，喃喃道，“你這樣讓我恨不起來。”

......

“我當時做的是對的，我不會為一個正確的商業決策道歉。”顧君衍打破了沉默，他說道，“但我很抱歉讓你為難。”

「你作為CFO搞砸了和自已公司的生意，現在卻要怪在我頭上嗎？」

周綰意回想起顧君衍那時的話，指尖不受控的發抖，她想自已需要從包裡翻出兩粒透明的膠囊來緩解自已的恐慌症發作。她默默忍耐著，不想在顧君衍面前暴露自已的脆弱，指甲陷入掌心傳來輕淺的疼痛。

顧君衍很快察覺到她失序的呼吸，扭頭看了一眼發現她整個人都在顫抖，嘴唇蒼白，他慌忙把車停在路邊，輕輕握住她的手，觸及一片冰涼：“綰綰？怎麼回事，我們需要去醫院嗎？”

周綰意沒說話，她從顧君衍手中掙脫開來，迅速倒出兩顆膠囊吃了下去，然後大口的呼吸，幾分鐘後終於恢復了正常的節奏。

“綰綰，你要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顧君衍看著她，滿眼的憂愁。

“送我回家吧。”周綰意抬了抬手，顯然是不想再說。

“我不會再讓你為難了。”顧君衍說，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科展會的創業競技場我是頒獎嘉賓，如果Aurora最終獲獎的話，我覺得他們能獲獎，我看過他的原始框架了，非常不錯的壓縮演算法，那你到時候還會見到我，這在一個月前就定好了，我不是故意想...當然我也很想見到你，只是我不想讓你覺得......”

“阿衍。”周綰意輕聲打斷了他，顧君衍呆住了，他已經太久沒有聽見周綰意這樣叫他，他們鬧掰前的那段時間幾乎每次見面都在吵架，他以為再也不會聽見她這樣叫他，“我們可以是朋友。

“只是我們曾經在最親密無間時都沒能做到的事，現在就不要抱有期待了，不管你是否承認，我們是嘗試過的，我們不適合，我們在一起會搞砸一切......所以我們繼續做朋友就好了。”

“這是那個古老的朋友笑話嗎？”顧君衍趴在方向盤上，像是被踢了一腳的小狗。

周綰意愣了一下，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他們曾經一起看過那個笑話「如果你實在沒朋友，就去跟你喜歡的人表白，對方會提出當朋友的」，她有點恨自已這麼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這種感覺很怪，像是她和顧君衍之間的連結又莫名其妙續上了。

“我們在那個時候不適合並不意味著現在也不適合。”顧君衍看著她，“現在就連Mac都能裝上Windows系統，還有什麼不能相容？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就像傳送一份錯誤報告，而我會進行最佳化。”

周綰意看著他在車頂燈下變得柔和的輪廓，感覺心裡奇異的平靜，或許是因為他眼裡溫暖的光，又或許只是藥物生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