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璟找到司機師傅後迅速將我抱上車,看我精神狀態尚佳才放心地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

我們一路風馳電掣,不出十分鐘就到達了醫院。

可是為什麼是三院呢?為什麼是給我帶來過無盡痛苦的三院呢!

一個讓我失去一切的地方,有什麼理由讓我相信這裡的醫生能治好我的病!

等車停穩,我條件反射地開啟車門準備逃走。

可是我忘記我是個殘廢了。我以為我會摔得很疼,卻不想塗璟反應更快,直接順著慣性把我打橫抱起。

“就知道你會著急下車,還好我反應夠快。你這猴急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塗璟一臉劫後餘生的表情,所說的話都顯出他心有餘悸。

“我……”我一時語塞,開始沒話找話,“你給我做的輪椅和軟墊別忘記拿。”

“好好好,算你有良心。”塗璟騰不出手,便用眼神向司機示意,請他幫忙拿東西。師傅看到後立刻把東西交付到塗璟手中。

熱心腸的師傅臨走前還不忘讚賞忙前忙後的塗璟一句:“啊呀,你對這小兄弟可真好,比那小夫妻照顧自已媳婦都細緻呢。”

我們目送師傅開車走遠,塗璟露出了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而重新坐在輪椅上的我始終低頭不語。塗璟那句“怎麼了?”尚未問出口,抱緊軟墊的我先有氣無力地吐出三個字:“不要……冷……”

對三院深入骨髓的恐懼讓我顫抖的越發厲害,臉色也愈漸蒼白。塗璟以為這是我病情惡化的表現,當即推著輪椅趕往急診部。

不知為何,急診部竟不像我上次來時那樣排著長龍,像是事先準備好一樣只待我二人來訪。

坐班的是一位老大夫,看起來十分慈祥。他悠悠放下手裡還未喝完的清茶,緩緩拿出脈枕為我號脈。

他手捋髭鬚,頗為意外地瞧著我說:“孩子,我看你這脈象是陰證。'陰證面白冷四肢,神疲乏力語聲低。尿清便溏口不渴,舌淡苔白脈沉遲。'你小小年紀,不當如此啊。”

我收回細腕苦笑一聲說道:“老先生,我曾經是白血病患者,內裡虛浮實屬正常。如今雙腿失去知覺,還不知會不會癱瘓。”

“原來如此啊。怪不得我發現你氣滯於經絡,鬱結於胸。”老大夫恍然大悟,收起脈枕接著對我說道,“算你小子幸運,遇到老頭子我,你的腿還有救。”

“老先生您說的是真的?吳琛的腿還有救?”塗璟兩眼放光,言語間難掩欣喜。

“那當然!我戚柱國行醫這麼多年,向來童叟無欺。我騙你們兩個小娃娃有什麼意思?”戚柱國負手而立,笑得更加慈祥。

我靦腆地笑笑,不多言語。

“還愣著幹嘛?快去辦入院手續啊。我把病房都給你們選好了。”戚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又把診療簿子交到塗璟的手上,方才回到座位上接著品茶。

塗璟見老先生氣定神閒的樣子,二話不說就帶著我去辦手續了。辦理手續的過程很順利,十五分鐘後我們就進入了戚先生給我指定的病房。

這是一間雙人病房,陳設雖樸素簡單但勝在窗外風景好,讓人住著不覺多麼憋悶。

可是,淡淡的消毒水味讓我聞來還是那樣刺鼻,提醒我要記得痛心疾首的曾經。

那是我的夢魘,糾纏我一輩子的夢魘。

不可說。

“阿琛?”塗璟小心翼翼地喊我名字,我置若罔聞。腦海裡的回憶像惡鬼一樣撕咬著我的靈魂。我緊緊地環抱雙肩,試圖為自已撐起一道屏障,卻發現這根本就是以卵擊石。我的牙齒已經開始打寒顫。

塗璟見我如此,不敢追問緣由,只俯首傾耳道:“你是不是累了?”

我俯仰唯唯,點頭稱是。

“阿璟,我累了。你陪我去看看窗外的雪景好嗎?”艱難地熬過那陣戰慄,我又變得惜字如金。

“你知道嗎?你發高燒那天,雪景也美得這般驚心動魄。今日再見也算是補上那日的遺憾。”塗璟的右手撫上我的右臉,他所說的話就那樣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心尖上。

“真好。你這麼一說我心情好多了。”我細細摩挲他掌心的繭,像在雕琢玉器般仔細。我們一起看著雪景,直到暮色四合,星河長明。

“天色晚了,阿璟你該回學校去了。”言畢,我抬頭望星辰,強忍不捨情。

“我知道。”塗璟還像來時那樣蹲下身把我背起,再安安穩穩地把我放在床上。

幫我脫完鞋子的他正準備給我寬衣解帶換病號服,我卻表示不用。他問我為什麼,我說:“我的衣服上有你的氣息,捨不得換。”

“好。”塗璟點頭道。他攥緊雙拳,又鬆開。

“再見,阿璟。”我蓋好被子,與他作別。

“再見,阿琛。”塗璟毅然轉身,不敢再回首。

“我回了?”他說。

“回吧。”我說。

門一開一合,他就從我的眼裡消失了。這一晚,我於黑夜中飲冰,孤獨而悽清。我想說的事,到底還是沒和他說明白。

塗璟走到醫院門口,發現那輛載他們一起來的計程車還停在原處。

他向站在路燈下的司機師傅飛跑過去。“師傅,您怎麼知道我會在這時候下來?”塗璟滿臉疑惑,不可置信地說。

師傅擺擺手說:“我可沒算到你會在這時候下來。我是受戚老先生所託,在這等你大半天啦。快上車吧。”

塗璟半信半疑地上了車,一路上眉頭緊鎖。

塗璟向司機師傅詢問他、戚老師、戚大夫之間是什麼關係,可司機師傅對此避而不談,塗璟只得作罷。

“好了,到地方了。下車吧小子。不用給錢。”司機師傅拍拍塗璟的後背,一臉慈祥地說。沒等塗璟反應過來,司機師傅就把他扔下了車。然後,他看到了飛跑而來的吳琮和黎充。

“老大,秀才怎麼樣?”黎充擔憂地看著靈魂出竅的塗璟,心裡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璟哥……”吳琮雙手合十,睜大眼睛等待塗璟的答覆。

“有救。阿琛有救!”塗璟聽到二人的問話後狠狠摟住兄弟和妹妹,笑著笑著就哭了。三個人抱在一起,哭著哭著就笑了。哭過笑過,還是要一起向前。

三人相互攙扶,不知多久才走回寢室樓。

大家定定地站在寢室門前的,都不敢開門——門上還掛著我給他們留下的鑰匙,輕輕一碰還能感受到我墜在上面風乾的淚痕。

塗璟把住鑰匙,泣不成聲。

“璟哥,開門吧。哥哥只是暫時和咱們分別一段時間不是嗎?他不在,我就看著你們進屋再下樓。”吳琮誠懇地說道,笨拙地學著我的樣子安慰塗璟。

塗璟發現,如遇大事,一個人的成長不過就在瞬息之間。

“對。妹妹你說的對。”塗璟擦去自已未乾的淚,破涕為笑。

“老大果然還是老大啊。只不過越來越敞開心扉了呢。”黎充在心裡和自已說道,將塗璟的變化自然地歸到我身上。

心安即是歸處。人人都想抱著希望,向陽而生。

住院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可撕開傷疤給最愛的人看到傷口,他會和我一起心痛。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

自第二天起,來看顧我的醫生護士讓我做什麼我便照做,乖巧的像個假人。現在無人能護我周全,我不能對曾經“傷害”我的人露怯。

可是人非草木,豈能無感。我的反應又豈能逃過醫生的眼睛?

夜深人靜時,我會流淚,不停地流淚,流淚到心都在滴血。有些隱痛,想藏也藏不住。

我住院的第五天,值夜的戚老先生聽到了我喑啞的哭聲。老先生輕輕叩門,待我哭聲停止才推門而入。

他坐在我對面的床上,鄭重而又謹慎地開始向我提問:“我聽今天給你看診的周大夫說你對醫院有極強的恐懼感?醫生給你造成過極大的心理創傷?”

我點點頭,緊緊摟住塗璟留給我的軟墊。戚老先生也點點頭,像是剛查完房的醫生那樣自然地起身準備離開。

人最怕回憶不堪的過去,戚大夫打算點到為止。 可對我來講,這是機不可失的一次求助機會。

“先生,我想見一個人。”我用話攔住他,一句話裡飽含委屈和期待。

“哈哈,是之前和你一起來的小夥子嗎?”戚老先生手捋髭鬚,瞭然笑道。

“是。我有故事要說給他聽。”我鼓起勇氣,將手中的軟墊摟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