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老先生一猜即中,我不得不佩服薑還是老的辣。

“多謝。”我接過戚老先生遞過來的帕子,點著眼角擦乾眼淚。

“我明天就把他叫來聽你這個小悶葫蘆講故事。讓你們倆單獨見個面開心開心。”戚老先生見我不逐客,便藉機坐到我身旁為我把脈。他體察脈象的同時還不忘調侃我一句。

我靦腆地笑笑。

“哎,這就對了嘛!年輕人就該多樂樂。笑口常開,你的病也好得快。”戚老先生呵呵笑道,“把該說的話說出來,也許你的氣滯就好了呢?”

先生的言外之意我知道。若我再不疏解心中鬱結,氣滯會更加嚴重乃至危及性命。

“多謝您提點。”我向戚老先生頷首致謝,“打擾您工作真是對不住。”

“你個半大娃娃學得跟個大人似的,這麼活著累不累呀。看你這疲乏的樣子,還不快快睡覺恢復體力?”戚老先生哭笑不得地摸摸我的頭,安撫我睡下。

待我睡著,戚老先生不禁感嘆:“這孩子,心事太重反害自已啊。”

戚老先生將自已親手縫製的檀香香囊放在我枕邊,等我眉頭舒展他才悄然離去。

這一夜我難得安眠。檀香的香氣從香囊裡絲絲縷縷地飄出,其可於溫中散寒,亦能緩心焦、定心神。

就像睡在家裡一樣。對,我們四人的家。

有單純可愛的妹妹、有憨厚率真的黎充、有面冷心熱的塗璟、還有我。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五日不見,甚是想念。

在夢裡,我回家了。真好。我很想說這就夠了,但其實不夠。

塗璟嘗試用忙碌來忘記對我的思念,但他發現適得其反。回到寢室他會看到我空蕩蕩的床鋪和鋪開在桌上的課本,他發現我的書還停留在第五課的首頁;自發來到教室上早自習時他會開啟自已的筆記和我送給他的教輔資料,他發現那上面滿滿都是我的字跡;走到圖書館時的他眼前會出現身著白衫的我的身影,我就在門口對他展露笑顏。再一走近他才發現那不過是自已的臆想……

思念在瘋長,想說的話都還沒說完,所思所想折磨得我們二人遍體鱗傷。回憶就是牢籠,會死死困住我們的自由。

塗璟覺得再不見我一面,他就快被生活碾成粉末了。在黎充和妹妹面前能強裝鎮定,那是他們看破不說破,在給自已留餘地。

他知道,自已在我的影響下活得愈發真實,飽受相思之苦無異於剜心割肉。太疼了。而且是看不到傷口的那種痛。

戚蘊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她屢次以補課為理由想要給塗璟一些安慰,但都被塗璟婉拒。塗璟說:“要等吳琛安安全全、毫髮無傷地回來再一起補我們落下的課。這也是老師之前答應過的。”

戚蘊無法,只得順了塗璟的意願。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等待時機打破僵局。

在我住院的第六日,戚老師接到了哥哥戚柱國的來電。

“妹子。讓塗璟上醫院來一趟,小吳有要緊的話和他說。”戚老先生說話一如既往地悠閒,透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氣魄。

時機已到,機不可失。

戚蘊立即撥通另一個電話——小柯堂弟的電話。她需要司機柯子哲再幫她一次忙。

戚蘊必須要速戰速決。她再也不想看見黎充和吳琮像六天前那樣,趁著課間的空當在校長辦公室門前不住地鞠躬、哭求校長在我的請假檔案上簽字的樣子了。

她學生的脊骨不該為小人而彎折。她學生的兄弟也該在她的羽翼下被好好庇護。

“喂?是柯子哲嗎?”戚蘊手握話筒,手腕不受控制地顫抖。

“是是是。我已經接到戚老先生的通知了,正在往學校趕。五分鐘之內我就能到學校,您讓那個小夥子去學校門口等我吧。”柯子哲操縱方向盤的同時穩穩地接著電話,回答的十分嚴肅。

戚蘊應了聲“好”後便放下電話。她正打算去通知塗璟,卻透過窗戶看到塗璟已經踏過厚雪向校門處飛馳。

“小塗這反應未免太快些……”戚蘊暗自嘀咕,百思不得其解。

緊接著,她發現辦公室的門沒關嚴。

戚蘊蹲在地上,發現地上有一張字條。很明顯是塗璟寫的:戚老師,多謝您的關心,塗璟終生感念您的恩德。

簡短的一句話,讓戚蘊熱淚盈眶。

“呦,下來的挺快啊。看得出來你挺為你那小兄弟著急呀!”柯子哲搖下車窗,戲謔地看著氣喘吁吁的塗璟。

“哈,哈……”塗璟順過氣,不等柯子哲再說話就鑽到了副駕駛的座位上,“快開車師傅,別打趣我啦。”

柯子哲自討沒趣,悻悻地開起車來。這次只用五分鐘塗璟和柯子哲就到了醫院門口。

塗璟來不及和柯子哲道別,帶上車門後就直奔住院部。

柯子哲臉上的笑意更深。他想:“這個小塗和故去多年的堂哥的性格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怪不得戚老師會找我幫忙啊。”

他緊握方向盤,一腳油門把車開出去很遠。柯子哲也有自已必須要去的地方——車的後座上放著一束菊花,是用來祭奠堂哥亡魂的。

今天是堂哥柯子恆的生日,他約好要和堂哥一起過。

不同的方向,目的近乎相同的趕赴,都是為了陪在他身旁。

塗璟用百米衝刺的速度爬上住院部的二樓,最後停在我病房的門前。

他弓起手指,用凸起的指骨輕輕敲了兩下門。見屋裡沒人回應,他不安地抬頭看看號碼,以確認自已沒走錯。

他沒走錯,只不過屋裡只有我一人。我放下手中的檀香香囊,慢慢地搖動輪椅直到門邊,誠惶誠恐地握住門把手。

一、二、三,門開了。他來了。

“阿璟你來了。”我哂然而笑,與他四目相對,“進屋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進到病房裡,不忘小心謹慎地帶上門。笑中帶淚的塗璟把我的頭輕柔地圈在懷裡。他繼而揉著我的後腰,為我舒緩緊張情緒。

塗璟言笑晏晏,明知故問:“阿琛你聽到我的心跳聲了嗎?”

“嗯。聽到了。”我嘿嘿一笑,羞澀地答道。

“你學識那麼淵博,一定讀到過李之儀的這句:'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他磕磕絆絆地背出這句詩,不是因為不熟,而是因為他想說的鄭重,要我一輩子記得。

“是。”我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不顧面上緋紅應得低心下意。

“阿璟,你想聽我講一個故事嗎?”我怯怯地問他話,不敢抬頭直視他。

“但說無妨啊。”他把我扶起來坐好,自已則找了個墊子盤腿坐在地上洗耳恭聽。

“你知道我有多喜歡滑冰。十二歲那年,你和塗蘭姐姐鬧脾氣不肯深入接觸滑冰的時候,我就已經參加了一些大型比賽也拿了些獎項。你離家出走的時候,我經歷的一場不公平的接力賽幾乎毀了我。”我長嘆一聲,在塗璟心疼的眼神中繼續說下去,“那次接力賽我跑的是最後一棒。在我碰到終點線的前一秒,我被身邊的對手狠狠撞了出去。我的右腿被還沒維修好護欄割傷,血流不止。疼痛讓我幾近虛脫,那時我才隱約意識到我的血小板可能比常人要低。”

塗璟見我說得口乾,順手將一杯溫水遞給我,我飲下一大口水後接著道:“那個傷害我的人有後臺,他公然指責我說是我急功近利想要阻止對手奪冠才被撞飛出去,這不過是一場意外。事後,他沒對這次事故負任何責任,反而是我成為眾矢之的。

我違反規則的訊息很快傳遍街頭巷尾,惹得眾人皆知。眾目睽睽之下,我被父母用三輪車拉到就近的三院等待救治。但我和父母沒想到那天來看急診的人會那麼多,更沒想到很多人都可以在我們前面插隊。我們弱小貧困,被人瞧不起,根本沒力氣反抗不公待遇。在數九寒天,沒人去關心我們的需要,沒人去維護原本的秩序。一切都是亂套的。”

我試圖再喝下去一口水,卻被自已嗆得徹底。

“咳咳,咳咳……”生理性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無法把未說完的話繼續下去。

“別說了,難過就別說了……”塗璟按揉著我的胸口替我順氣,看到我雙眼通紅的樣子心都快碎了。

“不,我答應你就要把事情說完……讓我繼續說下去……因為你知道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實啊!別人說,我是故意扔下你不帶你滑冰的,因為我利慾薰心要追求極致。你知道其實不是的,不然你不會幫我籌錢,不會被人僱打手打你打到失明,對不對?”我抓住他的手粲然一笑,面色蒼白聲音悲慼。

他拗不過我,只得看我自揭傷疤,再默默地點點頭。

“等到,等到我得到救治,已經是夜半凌晨。父母哭天搶地請醫生們好好看診,可是顯然希望很渺茫。我現在都記得被醫生確診成白血病的時候我們家人的面色有多絕望。”我將頭扭向一邊,強迫自已不去看塗璟憐憫的目光,愴然地說,“當時,家裡砸鍋賣鐵都沒法補全我的醫藥費。走投無路的父母不得已把妹妹送人,好換些錢來多給我買點藥吃。她天生就是個早慧的孩子。雖然妹妹是自願離家,但我得知此事後與父母關係變得緊張,數次以死相逼讓他們找回妹妹。他們對我無計可施,便拖延著說等我病好後就將她找回來。”

“這些事我聽說過。我知道,我都知道。”塗璟攥緊雙拳,又鬆開。我看他把怒氣壓下,再繼續平靜的敘述。

“就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父母雀躍地告訴我我還有救。他們聽說只要有人自願把配型成功的骨髓捐獻給我,我就能活。很快我們就接到了骨髓配型成功的訊息,希望之火慢慢在我心中燃起。三人都沉浸在劫後餘生的喜悅中,距離我們找回小妹的日子也更進一步。

對不起阿璟,我該早點和你說這些的,不該自已憋著。謝謝塗蘭姐姐,是她在知曉事情經過後還能有精力為我沉冤昭雪。可是她被人下毒最終離世這也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說到此處,我哽咽了。忍住哭腔繼續說下去。

“父母因為骨髓配型成功喜極而泣,對著老天千恩萬謝。哭著感謝醫生,喜不自禁的他們趕忙回家做飯想要慶祝這一刻。然後,然後……”說到最後我雙手掩面,泣不成聲,“他們,他們,沒看好煤氣。煤氣洩露之後…他們雙雙窒息而亡,最後如他們所願一起成了大體老師。父母都走了,我也只是知道妹妹被人收養,卻不知道她具體在哪……我的一場病,毀了一個家!如果沒有你和塗蘭姐姐,我早就瘋了!幸好,幸好現在妹妹回來了,一切都在好轉。”

這是我第一次當著塗璟的面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幾近昏厥。我不越發不敢說這些事,這些事就會像巨石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所以,我承受不住了。

都說十五六歲是花季年華,可是我的人生好像早就在家破人亡的時候被摁下暫停鍵,我甚至無法想象沒有塗蘭姐姐的幫助我是怎麼能繼續學業活到現在的。我更不敢想象如果沒有塗璟替我抗下一些風雨,我是不是會從樓頂一躍而下,慘淡地結束我這荒唐的人生。

如果塗璟和我不是相互喜歡,我可能就會覺得自已有病。因為在同齡人都在痴迷於女生們的青春活力的時候,我的眼裡只有他一個人。

他骨子裡的野性是誘捕我的陷阱,我骨子裡的什麼氣質會吸引到他我想不清楚,但從他的眼神裡我能看見心疼或是洶湧的愛意,這就令我很欣慰了。

那時候是他告訴在不斷地告訴我:不想活的時候仔細想想,你個半大小子還有個老妹兒,你在這世上還有親人。我跟著老姐認識的朋友有的是,一定能幫我找到妹妹。”我就靠著他這段話慢慢地同日子苦熬,直到現在。

“好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哭出來就好了,謝謝你敢說出來這些,傻瓜。你敢說出來是非常勇敢的呀。”塗璟說。最後他還是和我抱頭痛哭,像是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在今天流盡。

破裂的傷口爛成腐肉,再被白酒灼傷到心尖顫痛。把話說開的時候,我們就已雙雙墜進足足能把我們燒成灰燼的火坑裡,相濡以沫誓死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