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蘊將生鏽的鑰匙串扔到沙發上,旋即躺在沙發上怔愣地盯著茶几上丈夫的肖像。照片裡的江正鵬正值弱冠,意氣風發,當時的他還沒因為意外被複員回家。

對…那時的江正鵬也還沒迷上釣魚,一切的一切還沒到最糟的地步。

人生無常,不思量,難相忘。

十年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從相依相守到一人獨留,這些時間足以蹉跎。

家裡空蕩蕩的,自從大女兒嫁人,二女兒為了學業堅持住校後,戚蘊的家就更冷清了。

正所謂莊周夢為蝴蝶,莊周之幸也;蝴蝶夢為莊周,蝴蝶之不幸也。

她很想到夢裡去找自已的愛人,讓他再陪自已逛一次夜市;讓他在給自已帶一隻燒雞;讓他再陪自已喝一杯酒;讓他再陪自已睡一次覺……

江正鵬剛去世的那年,戚蘊因為憂思過度天天能在夢見丈夫。她夢見江正鵬還像往常那樣陪自已生活,點著柴米油鹽醬醋茶,賞著人生百態千般畫。

神仙眷侶,何其愜意呀。

夢醒時,戚蘊常常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因為現實太痛,痛到戚蘊難以承受生命之重。戚蘊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江正鵬會比自已先走。在接到江正鵬因心臟停跳而去世的訊息時,戚蘊以為自已在做夢。

原來一類話說的次數太多,老天也會讓它成真。

戚蘊寧願自已從沒對丈夫說出這些話:“江正鵬,你看顧看顧自已的身體吧。退休回家後天天晝伏夜出地打魚,你的心臟能受得了嗎?老伴兒,你再不注意點,我看你早晚有一天得在水上走。”

戚蘊一語成讖,江正鵬真的像她所說的那樣在水邊走了。在炎熱的夏日,萬物尚在青春時。

戚蘊和剛剛歸寧的大女兒、緊急請假的小女兒趕到現場,旋即發現他靜靜地躺在江邊,伴著被江浪揉碎的天光睡得安詳。

女兒們不可置信地說:“爸手裡還抓著大網,大網裡打上來的魚是爸平生捕到的最大的魚了,他還沒拿給我們看看,怎麼就能睡著了呢,怎麼能呢……對,爸就是睡著了,他一會兒就醒了。”

可是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江正鵬的身體越發僵硬,所有的訊息都在告訴母女三人:你們的丈夫、父親魂已歸天,別再自欺欺人了。

接受現實吧,別再自欺欺人了……

人生中有很多種路,但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有些痛,也只能一個人扛。

相思入骨,暗自神傷。

戚蘊自那日起發現自已再也不會哭了,但“失去”這項本能對她而言也沒什麼。自此無論遭遇什麼事她都不會對除丈夫以外的人流淚,直到她再次遇見自已的關門弟子。

她再度有了軟肋,有了自已要履行的責任。信念支撐她活下去。

但戚蘊也不是鐵人,她獨自一人在家時腦海裡還是浮現一句話: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繁星閃爍,浸潤著戚蘊的淒涼。時間被心傷抻得很長。鐘錶滴答作響,應和著窗外變化的景緻。又是再一日的凌晨。

天尚未大亮,鴉聲陣陣,報憂不報喜。

做了一夜有關我的噩夢的塗璟忽地起身,內心莫名的慌張感隨之上漲。他驚懼到將所知神佛皆拜一遍,唯恐不好的事發生。

心煩意亂的他再難閤眼,最後怕吵醒我選擇輕輕翻身下床,單著外衣在走廊裡來回踱步。他越走越覺得不安。塗璟無法解釋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但他的感覺告訴他這與我有關。塗璟不允許自已胡思亂想,但他還是心亂如麻。

人生如棋局,動如參與商。萬般皆是命。

睜眼的一剎那,我突然感知不到我的腿了。難不成是昨天忘記吃藥的緣故?我想了許多種可能卻都未說通,一時間大腦空白。

塗璟平復好心緒回到床邊,發現我已掀開被子,對著兩條藕白的長腿怔愣出神。

“阿琛?”塗璟搖晃著我的雙肩,卻還抹不去我眼底的絕望。

我像木偶一樣對上塗璟擔憂的目光,連說出的話都變得木訥:“阿璟你知道嗎,我感覺不到我的雙腿了。不信你看。”

我開始狠命地掐自已的腿,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我無奈地捶腿,悽惶地對他說:“看見了嗎阿璟,原先的我還能苟延殘喘般地假裝和你們一樣是個健康的人,可是老天把我這點幻想都打碎了。我現在是個廢人,廢人啊。這麼拖著殘軀活下去有意義嗎?真的是生不如死啊……”

塗璟抓起我的雙手,任由我捶打他的胸膛,一字一頓地對我說:“如果打我能讓你的腿好起來,那就打下去吧。你和我說好了要跟我一輩子的啊。你身上還有我姐的骨髓,就算為了我和姐姐也不能放棄生的希望啊……”

塗璟聲音發顫,泫然流涕。這是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面哭。

“嗯?”聞言我停下手中不理智的動作,又見他聲淚俱下的可憐模樣悲慟道,“是我胡鬧……是我胡鬧。男兒有淚不輕彈,別哭,別哭了。是我言錯……”

“呃啊!”塗璟見我安慰他的樣子一下子讓他回到了失去我的噩夢深淵裡,壓抑過久的情緒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他像野獸一樣嘶吼著大哭起來,我抱他、為他拭淚都不能讓他冷靜下來。

他恨自已不能代我受過。

塗璟太害怕失去,姐姐的離去已經給他的心靈帶來無法彌合的傷。他已經容忍不了任何意外在他愛的人身上出現了。天意弄人,塗璟沒能得償所願。他一拳打在床杆上,指骨泛紅。

“這狗老天!有什麼罪過報應在我身上啊,憑什麼要姐姐和吳琛活得這麼難過,憑什麼啊!我就活該沒資格去愛嗎?”塗璟伏在我的雙腿上,命途的多舛讓他哭得山崩地裂。

黎充在聽到那一記重拳的悶響後應聲而醒,恰巧此時屋外也響起了急促而輕巧的敲門聲。

我們的宿舍樓是混寢,一層女生一層男生,這麼大響動怕是吵到人家休息了。

清醒過來的黎充邊埋怨牆的隔音真不好,哥們難過都不能好好發洩一下,一邊趕緊穿好衣服褲子給人開門。結果黎充開門一看,竟是住在我們樓下的妹妹因為聽到樓上的巨響和哭聲聞訊趕來了。

二人見到塗璟伏在我背上痛哭的樣子,皆是心下一沉。

窗外的鴉聲密密匝匝地響起,如雷貫耳。窗內的四人守著死一般的岑寂,一對不敢問,一對不敢答。

毫無意義的僵持解決不了問題,黎充率先開口提問:“秀才,你這腿,是嚴重了?”

我苦笑著點點頭:“對,腿的情況變嚴重了。”

“哥你別嚇我!你說的是假的對不對?璟哥的手怎麼那麼紅,是受傷了嗎?”妹妹蹲在我面前拉起我冰涼的雙手試圖捂暖,難掩自已的慘然不樂。

“你璟哥的手沒事,他只是太難過了。對不起啊小琮,我現在說的都是真的。我也沒想到意外會來的這麼快。”我向妹妹愧疚地笑笑,簡單直白地撕碎她最後的幻想。

我想,長痛不如短痛。

塗璟不忍讓妹妹和黎充更加擔心,斬釘截鐵地說:“我馬上請假,就和戚老師說阿琛病情惡化,需要我帶他去醫院看病。”

我也自知這病症不能再拖了。

言語間,我避過妹妹慢吞吞地把上衣穿好,再給自已套上毛衣。最後機械地穿上塗璟拿給我的線褲、毛褲、外褲。所有衣服都穿好後,我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我想我再也站不起來了。

塗璟蹲下身安慰般地捏捏我的手,隨後轉過身要我趴到他背上。木訥的我乖巧地環住他的脖頸讓他背起我。黎充和妹妹協助他把我穩穩放到輪椅上,待我頷首示意,他們才確定我已坐好。

批准我和塗璟請假的檔案在提交申請後四小時才能下達,等待審批透過的過程極其漫長。

這期間,全寢室樓的人都已經去上課。塗璟怕我做傻事,決定留下陪我。只剩我和塗璟兩人留在原地。他見我情緒低迷,試圖尋找我感興趣的話題,但都被我用“嗯”“好”“對”這樣的詞搪塞過去。

最後,塗璟對沒有生氣的我無計可施,只能看著表焦急等待審批檔案的到來。

審批檔案沒等到,塗璟意外等到了破門而入的戚老師。

“孩子們快和我走,我幫你們租到車了,司機師傅說能把你們直接送到醫院!”戚老師連爬六層樓的臺階才到達我們的寢室,說起話來氣喘吁吁。

塗璟十分驚訝,上前攙扶老師道:“老師您怎麼親自來了?”

“來不及解釋那麼多,你們快去醫院吧。”戚老師目的達成,便放心地拍拍塗璟的肩膀,“照顧好吳琛,老師等你們回來補課。”

“謝謝老師。”我搖動輪椅到戚老師近前深鞠一躬。

戚老師立刻把我扶起來,眼含熱淚地說:“好孩子,老師就和你媽媽的心情是一樣的,那你就不用謝我。老師只想叮囑你一點:到醫院一定聽醫生的話配合治療,乖乖吃藥。老師相信你會好起來的。”

“好。”我鄭重點頭,與老師擊掌為誓。

歷時七年,我為自已再次受到的母愛一般的關懷而受寵若驚。

“好了,老師還有別的課要上,你們快忙,老師先走了。”戚老師與我們揮手告別,我們亦然。

“走嗎?”見戚老師走遠,塗璟柔聲問我。他將軟墊小心謹慎地放在我懷裡讓我抱好。

我接過軟墊,卻不肯放開他的手:“走吧。”

走吧,去迎接命運的審判。不論結果如何都是我該經受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