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塗璟啊!是我的手中暖玉,是我的回頭浪子,是我的往後餘生……人啊,或許不怕離去,怕的是自已走了,身邊的人該怎麼活下去!生離死別之苦如同剜心割肉。

他是我以命相搏,從懸崖邊上拽回來的紅鬃烈馬,我怎可讓他沒了韁繩,沒了歸屬……

胡思亂想的我咬著牙硬生生熬過這一天,裝的好生遊刃有餘,大家好像都沒察覺出我的異常。

這一天,塗璟為了氣我特意與自已的兄弟勾肩搭背,可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忍痛上,無暇他顧。

塗璟看我如此冷淡,終於察覺出來我的不對勁。可他知道我好面子,不愛與人訴苦。於是他不說,攥緊拳頭打算等回寢之後再秋後算賬。

塗璟這個人很神奇,他越是生氣頭腦就越發清醒,當他望到我桌上的檯曆,又想到今日是七號。他便什麼都懂了。

阿璟知道,這種腐心蝕骨的痛他是無法幫我承擔半分的。他心底有愧。我們剛剛住在一起的時候,他曾經因為我故意隱瞞病情拿話刺我,說我每個月都會有幾天疼得臉色灰敗,還得人照顧著費心,是個累贅。

也許他只是無意間的吐槽,可他惹得我我怒火中燒。我氣憤地對他說:“我就算疼到昏迷,疼到不省人事、閻王索命,我都不會找你幫忙。你這個混球,等著下地獄吧。你想過你姐姐嗎?你姐姐聽到你說這種話她會怎麼想?”

塗璟聽聞,不消片刻摔門而去。“砰!”的一聲巨響,我的脊骨也跟著震了三震。

“我姐聽不到我說的話。你說了沒用。”塗璟靠著白漆未乾的斑駁牆壁,反覆重複這句話,自欺欺人到無法自已。

他知道沒辦法騙自已了。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將與我在一起的點滴當成相片一幀一幀地仔細研究起來。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是下策,我不得已給他下一劑猛藥。

屋內的沉寂又將我拉向回憶裡無法自拔。我記憶裡不可磨滅的那天,那個九月七日——一個蕭索的午後,讓一切都離散了。前年這天我接到了捐獻者的一封來信。也就是在那電光火石之間,我慢慢覆盤出了這是塗璟的姐姐塗蘭的筆跡。我愛讀書,塗蘭姐姐知道了就時常託醫生護士送些她的摘抄給我看,讓我的住院生活不顯得那麼乏味無趣。所以她的筆跡我怎會不認得?

她在信的末尾處說:“我的人間之旅已經結束,希望你替我看遍這世界大千,亭臺樓榭。我很慶幸,我的一部分能夠陪你走完接下來的路。希望有一天我弟弟塗璟可以依靠你,你也能依靠他。因為你也是我們的家人呀。”

我的淚氤氳在兩個字上——家人。

命運就是那麼神奇,我所在的病房和塗蘭姐姐的恰好在上下樓,我卻因為病痛的折磨很少上樓。自從生病後更是很少有時間和塗家姐弟見面——我的醫藥費很大一部分都是塗蘭姐姐靠眾籌給到我的,我總想著等自已好起來,有個好氣色再去見她報答她。

連帶著塗璟我也是能避則避,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現在如此不堪。我有一小部分醫藥費也是塗璟打零工賺的,他無償地都給我還說是她姐姐的意思,讓我無法拒絕。家裡攢下的那些醫藥費我還不大清楚來路,我也從不隨意呼叫,因為錢的來路父母總是不肯說清我也不好逼問。

我就這樣幹靠著,靠不住的時候就想想與自已不告而別的妹妹,再慢慢撐下去。 總有一天我要把妹妹找回來!塗璟也曾試著幫我找過妹妹,可資訊閉塞的時代一切都像大海撈針。我那可憐的自尊像是要被命運碾碎了,但至少我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

塗璟為了維護我的自尊,不讓我還錢的理由是:原先我帶著他學滑冰,做他的小教練,我不是也沒要他的錢?

我的確無力反駁,這本就是恩恩相報的事情。若沒有塗蘭姐姐,我怎麼能有機會做塗璟的小教練?這傢伙當年粘人的要命,只有我管得了。

我鼓起勇氣來到塗蘭姐姐的病房,與塗璟一擦肩的功夫,我就知道他看不見我了——他失明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我已經心痛到無以復加了。

他感知到我的氣息只留給了我兩句話:“別來看我們家的笑話,小病秧子。這些豺狼你應付不來,好好陪陪我姐姐就是。”那一抹愴然的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護士遞給我一個眼神我就什麼都懂了——他需要自已姐姐的眼角膜。塗蘭姐姐彌留之際時,塗璟恰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拉出去準備眼部手術了。

我收回思緒,面對著塗璟失明的現實。很顯然,塗璟因為和家裡親戚的衝突意外失明瞭。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如果是你看見塗蘭姐姐的病房外圍著那麼多要債的親戚,你也能知道個大概。而這些人本來也可以衝著我來的,因為是塗蘭姐姐幫我籌的錢才會攀扯上這些親戚。箇中風險,我可能在今日才得見一二,心下更為愧疚。

我心中幻想的他人如其名,溫潤如玉。在他眼中長姐如母,姐姐突發惡疾、好友舊疾復發,一切只能他來扛。

他是怎麼應付得了那些親戚的我不曉得,我只知道他的眼睛重新恢復光明後,那個澄澈的少年戴上了自已野蠻狼性、不可一世的面具。也只有這樣,他才能鎮得住那些親戚,一點點的靠打零工賺錢還債。我幫不上什麼忙,但也會用自已的方式賺點小錢。我的字秀氣,寫些文書輓聯攢攢錢在那個年代還是行的。畢竟我這人就晦氣,用文字功夫送送往生者倒也恰如其分。

可初遇那時我眼前的塗璟,還只不過是個調皮但是懂事的同齡人罷了。終究是歲月斑駁了我與他的初心,命運卻又讓我們牽扯到一起。我想,恩人已逝,您若是泉下有知,我訓斥他、勸導他也算報恩。再後來,他趁我昏睡,發現了我從不離身的、小心收在錦囊裡的珠子,一時間五內俱焚啞口無言——那是我和他小的時候最愛玩的玩具,他沒想著我還一直收著。

當我的錦囊遍尋不見時,我喟嘆一聲——自認結局已定,便隨他去了。他偷我的東西是為了驗證什麼,我很清楚。

無非就是證明我心裡是否還有他。可是我認為他的心裡不該有我。可我還是對他割捨不下,這種擰巴的感覺讓我幾近窒息。

心碎的感覺我自已扛著便好,收拾收拾我還能假裝孤傲清高。

正當我想透過一些事與塗璟劃清界限的時候,他利用他聰明的頭腦亂了我的心曲,讓我知道枯木也是可以逢春的。

江山易改終究本性難移,他心底的善良彷彿冬眠的植物,在歲月的磨礪中破冰迎春。此後我便淪陷的徹底。我知道,其實他從來沒迷失過方向,只不過歲月的無情讓他戴上了名叫離經叛道的面具。

他的心其實比誰都軟。

我拄著拐一步一步地向寢室挪,夕日餘暉將我的影子拉長,我低下頭,心想若是身體康健,我也會長這麼高吧。

幸好,沒人能看到我的軟弱模樣。畢竟,我是等到塗璟離開教室才慢慢起身,蹣跚回返。

我希望他心裡的我還是那個一身傲骨,時不常對他狡猾的靈巧小狐狸。

我揚起嘴角,忽然抬頭卻驀地對上前方塗璟的雙眸——未曾想,這一瞬可以如此漫長。

他的淺笑拂了春水,若在夏季,怕是雨幕下的芙蕖都要並蒂而開,一睹天神般的溫柔目光。

我感覺自已曾經建築的累累高牆終於盡數崩毀,化為烏有。“你在等我?”我驚愕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裡早已帶了委屈,而我卻毫無知覺。

“如果我不等你,你這個傻子怎麼回得去啊?”塗璟走近,輕撫我臉上滑下的水滴,他發現,這水滴越發密集,是擦不淨的了。他知道上天留給我們的時間或許不多了。這樣的溫存與刀尖舐血別無二致,可我們除了對方,誰也不想要。就讓時間靜止吧,讓我知道在我絕望的的時候,我還有人能帶我回家。

“你別過來……”我幾近虛脫,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緩緩地、不堪重負地跪坐在地。我已經沒力氣再拿柺杖支撐自已。可是我還是想站起來,我怎麼能煞風景,讓我的天神看到我狼狽的模樣?

天光失色,一霎足矣。

“阿琛!”塗璟看我疼到無以復加卻還死死硬撐的樣子直接扳過我的雙肩,擁我入懷。“疼就說出來!現在除了我沒人能替你抗住這疼了。”塗璟長嘆一口氣,似歉疚、似悔恨。

大雪倏忽而下,雪勢愈發大了,寒風呼嘯似百鬼夜哭,原來上天都在嘲笑生命的脆弱。

我繃不住了。

“阿璟,唔,我好累啊……”我埋在他的頸窩裡低聲啜泣起來,“膝蓋,老毛病又發作了……我的時間不多了。”

“傻琛,瞎說什麼傻話,你的命我說了才算。”塗璟撫摸我的髮尾,他的聲音裡有著從未有過的顫抖。

“你的懷抱,好暖,阿璟你以後多抱抱我,好不好……也許我會好些……我現在只有你了……”我拼盡全力想拂掉他發頂的厚厚積雪,卻被他攔下。

他說,要什麼以後,老子現在就抱著你,抱緊你。你這秀才的手只能掛著老子的脖子上,一輩子都不許鬆開。

他右手腕子上掛著我的柺杖,藉著軟墊托住我的膝彎。左手則把住我的雙肩,一路上行的是又快又穩。我不得不說,塗璟嘴上發狠,動作卻是極盡柔和的。

“我睡一會,就一會……”我貪戀他的溫暖,又想起那酣暢淋漓的一夜,不自覺生了倦意。

“別睡,睡了不怕凍感冒嗎?”塗璟言非其義,我知道他想說什麼——睡了,你能醒嗎?你要是丟下我我怎麼辦?

我猜到他的心思,直言道:“放心,我不會這麼早就去鬼門關報到的。”

我細白的手指攥住他的圍巾,將自已的臉蒙起來,不消片刻他的圍巾就被我的淚水浸得濡溼。

明知是自欺欺人的話我何必再說出口?我的良心很痛,可是我還是想給自已編織一個屬於我和他的夢。

塗璟見狀,俯身貼耳對我說:“哭吧,哭出來就不痛了。這一路上只有你和我,天塌地陷老子替你擔著。就算天王老子和我搶人,我都能和他過不去。”

他踩在雪上的嘎吱聲響真的好脆,好似我心碎的聲音。

餘生好漫長,我多想與你同往。奈何天公不作美,諸多磨難年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