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冬天的緣故,路旁櫻花的枝幹十分光禿。在路人眼裡竟是乾瘦得不成樣子,彷彿再大的風一摧折,它們便可以被颶風裂首分屍。

這時候,飛雪紛沓至來,為花枝披上白色的大氅。雪兒護住花枝的肌骨,讓它們看起來不那麼單薄,可以任人欺凌。

塗璟看到雪附花枝的清貴之景感慨良多,他心裡希冀著自已可以身體力行庇佑我,卻不想命運還是在我們之間留下諸多遺憾。

或許這就是命運對我們的懲罰。

還沒走到寢室,我已高熱不下。我意識模糊地拽開衣領,不住地喊熱。

數九寒天、天寒地凍,我卻熱得像塊烙鐵。

塗璟自知耽擱不得,疾步趕回寢室——他知道我日常所備的醫藥用品精細,我存的東西比醫務室還全些。

幸好今日黎充回家探親,行事方便許多。

他將我安頓在床上,蓋好被子。我卻因為身上的燥熱不斷亂蹬亂踹。塗璟見我迷糊的模樣是又好氣又好笑,“阿琛,你再忍忍,喝了藥馬上你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了,聽我的話快把被子蓋好。”塗璟哄我把被蓋好,他不敢去想將來,只能照顧好我的現在。塗璟聲音越發低沉,字字泣血:“你難受,我也心疼。”

“心疼……我也心疼……”耳邊的聲音忽近忽遠,似雲般無法觸及。旁的我未聽,只聞“心疼”二字我便感到心中鈍痛。

我強撐著睜開眼,抬手摸到他的心口,堪堪說道:“不痛了,不痛了……別餵我藥,那些藥早就沒用了……生澀難嚥。”我擠出一絲笑意,攥著他的衣角,遲遲不肯放手。我的笑第一次比哭還難看。

塗璟不信我的鬼話,他就是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拼命嘗試的人,他從不信天數。

我與塗璟爭執半晌,他手下的動作卻不停,一盞茶功夫已將藥熬好。

塗璟知道我是斷然不肯乖乖喝退燒藥的,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煎了兩碗藥。

“吳琛,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燒糊塗了,你是不是個男子漢?俗話說的好,感情深,一口悶。你要是能把藥幹了,我就敬你是條漢子!”塗璟說的義正辭嚴,為表誠意,拿起一碗藥打算先乾為敬。

至此,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可是——他是萬萬沒想到我還有力氣在他口腔裡含著藥的時候將他拽倒,第二碗藥順著塗璟的身體慣性被甩飛,碗盞被打碎在地。更令他大腦宕機的是,我的薄唇恰到好處覆上他的嘴角,並藉著慣性撬開他的唇齒,無縫銜接地伸出舌尖將他口中的藥舔舐殆盡。

“我是男子漢吧。就這點小伎倆,才難不住我。要我說啊,你口中的藥好甜,好喝。剩下的那碗藥……誰愛喝呀。”眼睛燒得發痛,根本睜不開眼的我傻乎乎地笑著,給塗璟造成了“我把人欺負狠了”的錯覺。

塗璟被驚到一刻鐘都說不出半句話,他感覺自已的靈魂都去神遊太虛。

屋子裡陷入一片寂靜。我忽然覺得好怕,囁嚅道:“阿璟,你是不是走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是騙子陪不了你一輩子……”越想下去我越覺得委屈,按耐不住自已淚水的決堤。

與此同時,我感覺自已的身子陣陣發痛,剛才拽塗璟已經用盡我僅存的力氣。塗璟被我不經意的一踹差點從上鋪直摔下去,方才堪堪回神。

“嘶,又好疼……阿璟你幫幫我,快幫幫我……”我嘶嘶啞啞地低吼,越發快速地踢踹著床單,可這樣做痛楚非但沒有減輕半分,反而加重。

“阿琛,我一直都在。你聽話放鬆一點,再這樣鬧下去你會受傷的。雙腿放鬆…對…你聽我的話馬上就不痛了……”塗璟顧不得其他,將我的雙腿扳開並搭在臂彎上。看到我大腿內側的一片紅紫,他止不住地心疼——可現在不是憐香惜玉的時候。

果斷選擇脫下上衣、渾身是汗的塗璟深吸一口氣,顫抖著將手放在我的小腿上按揉起來。他循徐漸進,像是早就做慣了這樣的事情一般給我按摩。塗璟眉眼帶笑,發現我被他的動作安撫下來,就像是放下什麼巨大的包袱。他手掌上傳來的溫熱氣息包裹著我的小腿,這種感覺既驚奇又令我欣喜——聰明的人無論做什麼都可以隨著直覺和分析而無師自通地掌握一項技能。

他的動作隨著我的哼聲而變得越發靈巧,討好似的滿足我每一個痠痛的地方。不多時我便犯困了。

“我們現在這麼幸福,還去想什麼以後呢?你只要記住,你是我此生的唯一。我希望你開心。”塗璟捧住我紅彤彤的臉,對著我水光瀲灩的眼深情地說道。

我掙扎著起身,戰戰兢兢抬起雙臂環住他富有肌肉的腰,感覺就像找到港灣的孤舟。真好,我們之間的關係又深了些。

他一動不動,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在用行動告訴我:“只要你想,我就一直都在。”

我是有歸屬的。

現在我渾身的火已經被點燃了。我盡力拱起身,希望塗璟給予我熱量,我也只能被他捂熱。

我無意識的呻吟、緊緊擁著他一刻都不肯鬆懈,我覺得既像置身雲端又像身歸大地,當醉死在這溫柔鄉里。

我聳動雙肩,由著他啃咬我的天鵝頸。一寸寸地,我的頸子宛如紅玉,肌骨生香。本該享受至極,可我心裡忽地恨了,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冬夜有冰,三恨月臺易漏。

塗璟硬生生忍下那份衝動,悶哼著由著我緊緊抱住他快到喘不過氣來。因著生病,我們又折騰廢了一床床單,卻不再像上次一樣慌張無措。

這昭示著我們所經歷的當下不是黃粱一夢。我終生不得他三書六禮,但我不必要那虛名。至此,我們二人越發難捨難分,彷彿只有相擁在一起的時刻,才是活著的。

我們沒有芙蓉帳,卻可度春宵。我們兩個活該混在一起,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是亡命鬼,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只能把今天過得淋漓盡致。

日光破曉,照得雪地銀白,聖潔到讓人不忍踏足。幾聲鵲啼,打破萬籟俱寂,清脆到令人嘖嘖稱奇。

美夢將醒,何等不盡意趣。

我似醒非醒,見他還睡著,便自然而然地蜷在他懷裡,心想今日是每年一度的全天休息日,偷得浮生半日閒,睡到日上三竿也不妨事。

悶在他懷裡到底是感覺有些熱了,我翻身掙脫他的懷抱,忽地感到身上無一處不爽利。

他竟沒把我立即攬回懷中,怕也是昨晚累極了。擦身子、換衣服、洗床單……凡此種種,塗璟又和上次一樣親力親為。

唯一不一樣的是他怕我高燒不退,親自換藥把脈,目不交睫地守我一夜。

塗璟就是這麼個粗獷而重情義的人,寧可累死自已也不願讓自已的摯愛有半點不適。

他總是口嫌體正直。昨夜我睡得不實,他做什麼我都朦朧有個印象。我也怕,我怕睡過去就見不到他。萬幸老天開恩,我又賺了一天活頭。

是啊,一切迴歸風平浪靜,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的,該被撕開的假面也應當得見天光。

恢復理智的我注視著他,目光熱切滾燙。他被我燙醒了,眨眨眼卻翻過身想要繼續睡,如雷貫耳的鼾聲一聽就是裝的。

“你別裝了,醒醒,我有話同你講。”我玩弄著他的髮絲,心想他的發真是繞指柔。

“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不好嗎?”塗璟的聲音悶悶的,語氣三分疲倦七分不耐。

見他這樣,我便自顧自說下去:“你偷我的珠子又狀似無意地扔掉珠子、擺出一副混子模樣成天對我惡語相向,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有機會與我單獨對質,從我嘴裡真正確認我就是你姐姐的受捐者,是不是?就算有再多證據都不如我親口說出來有效是不是?”

塗璟悶哼一聲。

“你知道我始終念著你姐姐的恩情,便把她珍藏多年的檯曆放到我的課桌上,算作之前過失的賠禮。把禮物偷偷送來卻不和願意我解釋一個字,是不是?”

塗璟急不可待地翻身看著我,眼睛瞪的像銅鈴:“你,你怎麼,猜到的?”

我揪住他的呆毛,睥睨著他:“人在情急之下的反應是最真實的,我吐血那天你的第一反應是焦急而不是冷眼旁觀,這還不是破綻嗎?還有啊,你姐姐早在信裡就和我多次談起過她的檯曆,我腦子裡都能復刻檯曆的樣子,難道我還猜不出來?”

塗璟啞口無言,心想自已這是找了一個偵探。

“不過啊”,我摸摸他柔軟的頭髮以做安撫,“你那狠戾的眼神真是差點把我騙過去,讓我會錯意。你呀,不去當演員真是可惜了。我可不信戚老師一次談心就能讓你痛改前非。畢竟你那些親戚也不好對付,我知道。”

“就你會調侃我!”氣成包子的他看準我的癢癢肉就一頓“狠抓”,我打他不過,只得連連求饒。

嬉笑過後,我突然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問塗璟:“你語文作業寫了嗎?”

塗璟還沉浸在剛才的氛圍裡沒出來,朗聲笑道:“沒有啊哈哈。”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你長不長心,明天就得交作業了,你還想被陳老師罵啊!”

“哎呀,那我不還有你這個大學霸嘛,你無所不能,就請您發發慈悲幫我把作業寫了吧。你看,我都把你照顧好了,你就不能幫我這個小忙啊。”塗璟說得理直氣壯,篤定我能幫他。

我實在是氣不過,一句話脫口而出:“我那是金絮其外敗絮其中,哪是一頓發燒就能好的?你也太天真了。”

塗璟聽聞,如鯁在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良久的沉默橫亙在我們二人之間,我們明知道嬉笑和憤懣的話題都會觸及那個禁區,我們還都不知悔改。

“對不起。”兩人不約而同地說出三個字,皆是面上一紅。

“從今往後我聽你的話。”塗璟貼著我的耳廓低語,他的聲音柔軟而富有磁性,像黑膠唱片流淌出的樂聲,惹得人心癢。

“我也是。”我與他額頭相抵,輕輕取下我和他的一縷鬢髮握在手心。

我要把它們收在我的錦囊裡,貼著心口滾燙,永世記得情誼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