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充常年不回家,今年會在這個時候回家“探親”,是因為不可抗拒的原因:父親以命相逼要他相親。父母堅信老祖宗說的話:“要想日子過得好,老婆孩子熱炕頭。”

黎充年輕氣盛,連個老婆都沒有,怎麼可能有孩子?

黎充隔壁家老劉的兒子都能咿咿呀呀管他叫叔叔了,他還是個光棍。

光棍其實沒什麼,可他父親急了,無論如何都要給他找媳婦。

訊息一出,四方雷動。

十里八村的姑娘們都知道黎充為人憨厚、長相英氣,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更襯得人靈動可愛。

哪個少女不思春,誰不想要踏實人?更何況,黎充以後還可能是個當兵的呢!

衝這些條件,黎充絕對是個香餑餑。可是他為什麼還是沒物件呢?原因很簡單,他不肯將就。

從前看在母親的面子上黎充還能強顏歡笑,說自已沒到年紀還要再等等。如今,黎充著實忍不住了。他當著所有來相親的姑娘們的面義正辭嚴地和父母說:“老師教導我們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爹你現在趁著我回家的這幾天拼命地往我面前送姑娘,說宋叔家的姑娘賢惠,說老呂家的姑娘能幹。我知道你們想讓我早點結婚。你們逐漸年邁,想含飴弄孫,這我都理解。可是你們考沒考慮過我和那姑娘有沒有感情基礎啊,沒有愛情滋潤的婚姻能幸福嗎?還有,我距離法定結婚年齡還有幾年,你們就那麼著急嗎!”

黎充甚至壓低聲音在父親耳邊說話,卻是所有人都聽得清:“我早就和一個姑娘有情。雖說書信往來之間,那姑娘不曾回應過我見面的邀約,可多年的情誼也不是你說拆就能拆的。你從來沒像她那樣理解過我,黎鴻圖。”

黎鴻圖心下一震。

瞧著這劍拔弩張的氣勢,抱著一見鍾情的幻想的、穿紅戴綠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徹底傷了心——黎充的意思俺們明白了。人家念一趟書,瞧不上俺們這些鄉下妹了。

瞧不上咱咱就走!咱有骨氣,黎充這般大人物,我們還真就高攀不起。

妹子們潮水般地從黎家退出去 。剛才鑼鼓喧天,現在門可羅雀——熱鬧就是一瞬間的事。

黎充的本意是講明道理,誰知弄巧成拙把姑娘們得罪個遍。這下可好,鄉親們見自家女兒受了委屈,背地裡指不定怎麼罵他。

“你這瓜娃子,爸媽和各家說好關係容易嗎?有啥話不能等家裡沒人的時候再說呀!你這,你這讓我的老臉往哪擱!”黎鴻圖咆哮著,差點拿家法伺候兒子。母親陳念在一旁唉聲嘆氣:“完了,這下全完了……”

“逆子!去給我跪祠堂,我看你怎麼面對咱家列祖列宗!你早晚要咱們黎家斷後!跪滿三天三宿再給我出來!這期間你別想吃到一粒米,喝到一滴水!”黎鴻圖按住自已的心口,氣到渾身顫抖。

根據黎充從小捱打的經驗判斷,跪祠堂算輕的。他也不是不懂事,父親這麼做也是給鄉親們一個交代,不然往後鄰里之間該怎麼處下去?

做父親的老了,管不動要振翅飛翔的雄鷹,也無法將他圈在身邊了。黎鴻圖看著兒子倔強的背影,老淚縱橫。

陳念攙扶丈夫回屋,邊走邊繪聲繪色地勸:“孩兒他爹,別傻站著了。你再怎麼請算命先生算、再怎麼變著花樣給他相親,再怎麼攔著吳琮和黎充這倆孩子見面,咱兒子也是這斷後的命數,咱家兒子的體檢單子就明明白白地寫著他的情況。你還想逆天改命不成?”

“哎……隨他去吧……”黎鴻圖與妻子十指相扣,卻突然發現妻子的手是那樣乾枯而嶙峋,不堪一握。這哪是曾經“指如削蔥根”的妻子呢?

歲月也太不饒人些,青絲變白髮彷彿就是一瞬之間的事。黎鴻圖明白,除了妻子他誰也留不住了。

黎鴻圖長嘆一聲望向自家祠堂,良久無言。

他還是把祠堂的門鎖取下來了。

祠堂其實只是一方小室,建築面積不大,其中擺滿了黎家族人的靈位。只填上一個蒲團,這小室便被填滿了。

如今,這蒲團也被人佔去。

還是被一個美人給佔取了。

黎充直直跪在硬邦邦的地上,感覺自已變成了一座雕塑。

祖宗的靈牌都比不過他眼前枕蒲團入眠,謫仙一般的人兒耀眼。

美人長髮及腰,綰髮的頭繩隨她均勻的呼吸若隱若現,巴掌大的小臉上泛著絲絲紅暈。這不就是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嘛!

黎充實在不願擾人清夢,但當他看到美人兒的嘴角掛了銀絲,還是悄悄用拇指給人擦拭一下。

黎充看著美人恬然的睡顏一時不敢動彈,他正想把手拿開,美人就悠悠醒轉了。

黎充瞧著她的神色,莫名感到一絲熟悉。

“嗯?我這是,睡著了……”美人抬起皓腕正想揉揉臉清醒一下,卻摸到了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

黎充驚愕地看到美人的一雙桃花眼生生瞪成圓眼。然後,他又見到了此生都難忘的一景——美人的眼周驀地變紅,淚如斷線珍珠,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

“你別碰我!我只是個寄人籬下的人罷了。我是吳琮啊,都怪你這麼多年不著家,不肯見我!哎呦,活還沒幹好……嗚嗚……我又該挨黎叔罵了……”她翻身坐起,跪在地上哭天搶地,彷彿犯了大錯。

黎充想要把人扶起來,可吳琮躲得更快,無論如何也不讓黎充再碰她。黎充心想,有些固執卻又讓人心軟的姑娘,原來就是她!

“是不是我爸,逼你做我家童養媳的?”黎充知道自已的父親的思想古板,但沒想到父親能迂腐到如此地步。

吳琮身形微頓,繼而戰慄不止。她嚥了咽口水,哆哆嗦嗦地接話道:“沒有人逼我,是我......自願的。我……從未奢求過你眼裡能有我,只有書信往來已經夠了。”

黎充霎時面色赤紅:“你在說什麼胡話!這些糟粕誰教你的,給我說清楚!”

“這不是人盡皆知的道理嗎?家道中落……寄人籬下的人終究不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你在外求學,哪裡會關注這些。說是幫我找我哥哥,你能找到嗎?一談到這個話題你就不給我回信了,哼!”吳琮說罷,方才抬起小臉仔細瞧著黎充,面上的悽然叫人好不憐惜。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世俗的隔閡讓吳琮把這份對黎充喜歡暗藏心底。看到黎充那樣震驚的神色,憤怒的神情,吳琮心下了然——他應當,早就把她忘了。不然何至於見面不識,乃至於見色起意?也是,她為他的好都是遮遮掩掩,怪不得他不記得。

吳琮一時間思緒萬千。

小小的祠堂,心思各異的二人相顧無言,氣氛漸漸凝重起來。

如是想著,黎充看向吳琮的眼神更加憐愛些。

“對不起,是我剛剛太心急驚到你了。是我太愚鈍、太意氣用事,早些回家與你相識就好了。”黎充仰面捂住眼睛,再睜開時望向吳琮的目光變得溫潤。

吳琮見黎充的眼神柔和許多,像是受不住委屈一般淚如泉湧,卸下自已當初的偽裝抽噎道:“其實我很感謝你們家給我口飯吃。七歲的時候家裡欠債,哥哥吳琛又生病,聽說還是特別難治的什麼,什麼白血病。家裡人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恰好黎家還願意收養我,給我哥哥拿醫藥費。當時還小,我認為這樣做能讓哥哥有錢治病,也覺得挺有價值,不過就是拿人身自由做個交換罷了。從小到大我身子就弱,做不了什麼重活,有容身之所就是極好的了。”

黎充聽罷,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必須帶吳琮離開這個思想觀念過於閉塞的地方。他感覺自已的思路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清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捋清楚了——吳家迫於生存壓力舍了孩子,奈何吳琮長的太漂亮,恰巧被母親護住,被老爹當成“童養媳”撫養長大。

而黎充真的因為緣分,遇見了我是他的室友。但他卻因為不大會表達始終沒有和妹妹說清楚他找到了我。明明黎充在背後做了許多調查,但就是沒有和我們兄妹兩個當事人說清楚過。他覺得這是件大事,必須要萬無一失才能吐口。

老爹知道他自幼性子叛逆不著家,他還小的時候父母就聽算命先生說一旦黎充遇到命定之人就會讓黎家斷後,他愛上面容姣好的美人這是自成的因果無法破局。

黎鴻圖沒成想一次陰差陽錯的收養就觸發了當年的那個預言結果,揚言把吳琮扔出家門。無奈陳念拼了命相護,這才不了了之。最後就是黎鴻圖三令五申和吳琮強調她不能與黎充相見,若是吳琮想要問為什麼,就是一頓打罵。久而久之,吳琮也不敢輕易再問。但她骨子裡的堅強和一種不可名狀的直覺告訴她,她總有擺脫困境的一天,只要她抓住時機。

一次巧合的機會,黎充透過體檢得知自已身有隱疾,就偷偷發簡訊告訴了自已的母親。黎充的母親陳念曉得此事不能讓家裡的老頭子知道就瞞了下來——老頭子要是知道這事只會變著法的折磨吳琮這小丫頭,怎麼會信自已的兒子身子有問題。

陳念一合計,想辦法送走吳琮才是最好的選擇。誰知吳琮自已不願走,一是除卻陳念她無人可依;二是她練就一手廚藝也很難走出小村子,家家戶戶的婦人總喊著她做幾個菜去露兩手,哥哥亦無處可尋;三是她惦念黎充,暗自喜歡了他這麼多年,無論他是否接受,總要把自已的心意親口告訴他才好。

陳念長談一聲,言道:“孩子,你和黎充在一起是沒法要孩子的,以後外人不懂內裡,受非議的很有可能就是你。我不能讓他耽誤你啊。你真的替我擋下太多事了,是嬸子沒保護好你。”

吳琮卻說:“嬸子你已經盡力保護我了,我感激還來不及。再說,我認定的是黎充這個人。就算這麼多年下來我倆明面上的交集聊勝於無,可這麼多年了,我也知道他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若是我挑明,最終結果是我們二人合不來,那我也可以選擇坦然離開。如果合得來,日後我們等年紀夠了也可以領養孩子。嬸兒您對我這麼照顧,您一定會明白我是真的不想給自已留遺憾。”

陳念一把攬過吳琮,老淚縱橫道:“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你想怎麼做,嬸子都支援你。”

日子且這般相安無事地捱下去,直到後來黎鴻圖長期接不到兒子的訊息,好奇兒子和妻子平時都在聊什麼的他趁妻子睡著時偷偷翻看她平時把的死緊的手機,方才知道兒子的“大事”,他因此勃然大怒。

氣急敗壞的黎鴻圖並不相信黎充能有隱疾,失去理智的他不時將火撒到吳琮身上,總罵些難聽的粗話。陳念為護著吳琮就總和黎鴻圖吵架。最後,不信邪的老父親不斷地給兒子安排相親大會……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捋清楚,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黎充神色一凜,語氣親和。他蹲下身很認真地與吳琮四目相對,他問她:“你想和我一起去找哥哥嗎?”

吳琮又驚又喜地看著黎充,揉搓長髮躊躇半晌不知該怎麼回答,最後來了一句:“你真的能找到我哥?我想去,可我不敢走,我怕黎叔,我要是走了,沒人護著陳嬸可怎麼辦?我捱罵沒關係,但嬸子怎麼辦?日後他們再起爭執,受傷的會是陳嬸啊……”

“聽我說,你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可以去選擇要怎麼生活。那個糟老頭子,你相信我媽會有辦法治得他服服貼貼。”黎充趕緊翻出隨身攜帶的傷藥,一邊細密地處理吳琮的傷口一邊勸導她。

黎充就像在修復一件破碎的瓷器那般細緻小心,這本該是他捧在心上的人,奈何歲月蹉跎方才真正相識,惹明珠蒙塵。好在現在挽回還來得及。

聽了黎充的話,吳琮心中的不安、彷徨都在此刻消失殆盡。原來結果沒有她想象的那麼壞。陳嬸說的對,她該走出去看看了。她下定決心和黎充遠走高飛——要去找親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在破敗的土坯房裡等了多年,她終於等來那個能帶他脫離苦海的人。吳琮希望那個人是黎充,就真的是了!她終於不用在暗處繼續描摹黎充的樣子,再告訴自已這就是妄想。

從今天起,吳琮的身邊也有了知心人。感情的種子終於發芽、破土、抽絲。

“真好真好。謝謝你,我現在就像做夢一樣,幸福來得太突然。”吳琮雙手合十,笑得更加開心了,“你放心,我什麼都會,日後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不用。該是我照顧好你。”黎充也呵呵笑道,捋著吳琮的長髮為她重新梳髮。看著文雅的吳琮,心中十二分滿足。

這氣質,和他那秀才哥哥真像,卻又略有不同。吳琮是文雅裡帶著溫潤與朝氣,吳琛則是文雅裡帶著悲苦與敏感。果然是命運弄人。

“我可真是撿到寶了!”黎充心想,命裡註定你我相遇,天降媳婦沒有不要的道理!

說走咱就走,天上的星星參北斗。

咦?黎充驚奇地發現老爹居然把門鎖撤了,門口還有一堆吃的用的?這一定是老媽給的。呦呵,這是默許我攜人逃走了?咳咳,他憑藉著對自家長輩的瞭解,這是老爹放棄掙扎,不想管他的意思了。

“嘿嘿,老爹這是知道自已錯了,思想境界有提升,但是否原諒,也得看往後的日子他怎麼表現了!”黎充拉著吳琮暗自低語,跟著他順利逃出家門的吳琮被獵獵風聲擾得一個字也沒聽清。

他們一路向北,手挽手向未來走去。

更夫敲梆子的聲音漸漸從黎家門口飄到黎鴻圖耳朵裡,他算了算時辰也該到時候了,便開口幽幽問妻子:“那倆瓜娃子走啦?”

陳念點點頭,回道:“今兒下午我扒門縫去看了,收拾得老妥當了。我擺在門口的乾糧包裹他們都全拿走了,包括你那寶貝水壺!”

黎鴻圖吸口旱菸,嫋嫋煙氣飄出,連帶著他說出的話都飄渺了三分:“走了好啊,走了好啊,這都是早晚的事……明天我就在大門口貼張告示,告訴鄉里鄉親我和黎充斷絕父子關係。終究是我欠兩個孩子太多,傷害沒法彌補,不如讓他們離我越遠越好。”

“真要做到這麼絕啊?”陳念看著自已的丈夫不禁笑出聲。

“我那是對咱家小崽子死心了。認命了!我是他爹,怎可能對兒子心軟,笑話!哎,看我笑話你就這麼開心?”黎鴻圖的山羊鬍被笑得彎腰的妻子氣得發翹,“我回屋了老婆子,你一人擱這待著吧。”說罷,黎鴻圖揚長而去。

“老犟種。從來不知道多和兒子兒媳說幾句好話,就會嘴硬。現在倒知道悔悟了。要不是我知道你現在學會知錯就改,誰還願意和你搭夥過日子。日子終究是拿來慢慢捱的,咱倆就互相消磨吧。”陳念悠悠達達走到屋裡,整理被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