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廢物不是裝的吧。這是不是一場苦肉計?”塗璟鉗制我時的眼神足以讓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萌生這樣的想法,實在是無憑無據。

塗璟是真的不懂這種病一旦得上,患者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的。

室友已回到宿舍,我放輕腳步,艱難地爬上我的上鋪,輾轉難眠。就著水杯裡的涼水吃完藥後,我轉動手中的“長春新鹼”,只感覺時日無多。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願未了。我的願望其實很簡單:家人無恙、與友深交。

夜已深,人難眠。

我側頭看了看靠在櫃子上的柺杖,惆悵地輕嘆:“終於有用上你們的一天了。”

雙腿已經無法再支撐我的軀體,從今往後我連假裝是一個正常人都假裝不成了。

危樓之下,安有完卵?或許是我欠塗璟的,活該用一條命換回他姐姐予我的饋贈。

反正這條性命也很殘廢,呵。睡吧,好好睡一覺,我還能在夢裡奔跑。可是啊!夢再好,都是自欺欺人的。

窗外的天空星辰疏朗、無月可賞,僅高聳入雲的山影隱約可見,靜謐至極。

夜半,塗璟仍未歸,我的下鋪依舊無人。

那就等吧。

“啊,秀才你怎麼還不睡呢。我都醒過來幾回了,你怎麼還睜著眼?順道告訴你一聲,戚老師特約塗璟徹談,他今晚是不會回來的,你別等了。”黎充打著哈欠眯眼看著躺在床上像木雕一樣的我,抱怨道。

“就是不等他我也睡不著,我經常失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拉住床杆,十分誠實地回答他。

這麼長時間的共處,黎充是班裡唯一一個知趣且不憐憫我的人,我感謝他對我的尊重——他還是知道我的難處。

“好吧好吧,你只要保證你起得來床就行。”黎充翻身,倒頭又睡死過去,其鼾聲著實震耳。

聽著有節奏的打呼聲,我也幻想有朝一日睡得如此安穩。

因為我是插班生的緣故,只有兩人能與我做室友。一個是古道熱腸的黎充、另一個則是對我嗤之以鼻的塗璟。

被吐槽的塗璟正襟危坐,面對戚蘊他實在不敢造次。

戚蘊輕啟茶蓋,用手扇聞一縷茶香,繼而幽幽言道:“我今天不是來批評你的,只是想和你探討一點小事情。”她滄桑地嘆氣,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你知道嗎?我看到你,我就好像回到了從教生涯的中期,那時我還是個科任老師。你和他太像了,就好像是上天給我的機會,讓我把你從深淵裡拉回來。”

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過往,但能坦誠相待的老師,塗璟還是第一次遇見。他默默無言。

“他姓柯,我永遠忘不了他見我最後一面的樣子。身陷囹圄的他說,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打了那一場不該打的架,動了不屬於自已的那塊電錶。”戚蘊飲下一口滾熱的茶,接著說道,“那場仗,小柯帶著兄弟們用刀槍劍戟,和對方殊死相搏。你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嗎?”

塗璟沒接上話,一時間空氣中安靜得針落可聞。

“雙方打得連主幹道的交通都被阻塞了,還一直沒有停下。警察都來了,局面依舊是失控的。”戚蘊放下手中的茶盞,顯然是被茶盞的側壁燙到了,“我問他們原因,學生會的成員說,是柯同學未經許可拿走了學校裡唯一一塊電錶。學生會要懲治他和他的同黨。”

因小失大?

塗璟愕然,他沒相信一塊電錶能產生蝴蝶效應,隨即問道:“就沒有人問清楚柯學長是為什麼要偷那塊表嗎?”

“小柯如果說清楚,就不會有打仗這件事了。”戚蘊再次坐下,將檯燈的燈光調得更柔和些,“後來他和我說,偷電錶是因為他是想贖罪,他不想再虧欠於那位一直諄諄教導、始終不放棄他的大伯。

小柯的大伯當時正在搶救室,因心肺功能衰竭而生命垂危。但醫院的醫療器材零部件匱乏,相似的配件只能從電錶上找。這在當時即使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的。小柯是全校人眼中的校霸,他做的錯事太多太多,明面上的、暗地裡的都有。所有人恨不得抓著他的把柄將他繩之以法。”

原來如此,塗璟心中暗歎。

“那柯學長沒有向警察說明原委嗎?”塗璟還是不肯放過最後一絲希望。

“小柯鋃鐺入獄後,馬上接到了大伯的死亡通知書。接受審問的半月倏忽而過。他悔過自新後,覺得自已該去陪大伯,不該在這世上當個禍害遺臭萬年。小柯如人所願,對自已的罪行供認不諱,被法院判死刑時他都覺得那是解脫。”戚蘊的神情悲慟,令人共情。

“啊……”塗璟縱有千言萬語也阻在心口說不出。戚蘊見狀,將那杯早已晾好的大禹嶺推給了他。

“孩子,有一個人一直等著你回頭,吳琮對你的心意你應當看得出來,他為你做的太多了。我不希望你再重蹈小柯的覆轍,身陷囹圄與陰陽相個哪個都不好受。喝了這杯茶,答應我做回純良的自已,好嗎?”戚蘊嫣然一笑猶如春日暖陽,不過一瞬便融化了塗璟心中已凍三尺的堅冰。

塗璟閉上雙眼,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就在他的腦海裡同過電影一樣清晰。他睜開眼,見到老師釋懷的笑顏瞬間痛哭流涕。他說:“戚老師,謝謝您。”

“去吧。別讓等你的人度日如年,直至錯過。”戚蘊任由高出自已半頭的塗璟大聲哭泣,眼眶發紅。

塗璟出了辦公室,伴著雲山霧繞的景色回到寢室。一路上,他只敢跑得更快一點。“小廢物,你等著我!”他在心裡怒吼。

朝陽的光芒一縷縷拂過寢室的窗戶,最終在寢室停駐。

塗璟呼吸紊亂地開啟寢室的門,映入他眼簾的是鼾聲陣陣的黎充、難得安睡的我。

“吳琛他,面色這麼蒼白,難不成……”塗璟的動作比他的腦子反應更快,脫完衣服的他直接登梯子到上鋪,認真地探了探我的鼻息。

我的鼻息雖然微弱但是有力,他終於確準我還活著。

我向來淺眠,風吹草動即能醒。但是我就是想看看這個小霸王的反應——欲擒故縱下,他能不能學會心疼我這個寢室長。

“太好了,你沒事,你沒事啊……”塗璟將他的眼淚鼻涕全蹭到我的被單上,這我可再也裝不下去了。

被子的摩挲聲響起,像老鼠覓食一般。

“大小夥子的你哭什麼?”我含怒睜眼,心中疑惑——難不成戚老師真有雕琢朽木的能力,讓塗璟從頭做人?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沒看清楚自已更沒看清楚你對我的心意。”塗璟從善如流地回我,他的樣子讓我恍惚,更讓我愕然。想當初我對他動了心,卻死活不肯說一句喜歡,不僅是因為世俗不容,更是因為他的姐姐太過溫良大度,我更不敢打破這樣的平衡。

我和他姐姐之間的聯絡,除了那根骨頭,就是那顆三葉草玻璃球。因為醫院規定,受、捐雙方兩年內不能見面,他姐姐曾匿名來信將那顆玻璃球送給我,要希望我心懷希望的活下去。我完全是憑藉著字跡,認出來了這是塗璟的姐姐。除此之外,姐姐在培養我的愛好方面也如同師傅一般。她甚至鼓勵我勇敢地去接納自已。我怎會不認得她的字跡?

三葉草,救了我的三魂七魄。

不論老天給我的日子還有多久,我都感謝我生命中給予我溫暖的人。

“喲,算你識趣,會心疼人啦?反正你都爬上來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讓你下去。”我拉開被子,給塗璟騰挪一塊地方。

塗璟不說二話,立即服服帖帖地躺了進來。“你的被窩怎麼這麼涼?”他感到周身寒冷,皺著眉將我擁住。

我漲紅了臉,語無倫次:“你得寸進尺!”

“誰讓你身子這麼涼?我給你暖暖怎麼了?”塗璟的鼻尖在我的頸窩間來回蹭弄,惹得我渾身發癢發熱。

他的手太不安分,順著我的背脊直驅而下,反覆按揉我的後背,直至後背泛紅。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卻仍是顧著我的身子不敢冒進。得趣後他又支起身子將我罩在身下,讓我無處可逃。

也許是身體的本能,我竟覺得期盼了這種感覺很久,像是久旱逢甘霖,舒爽裡夾雜著細密的痛。

“疼啊!你放開……放開我!你,你再這樣下去,我非疼死不可!原來,原來你剛才,都是在演戲!”話雖這麼說,可虛脫的我只能從口腔裡硬吐出這些話。我死死把住頭頂的床杆,銀牙都要被咬碎了。

我仰著脖子,像只折翼的天鵝一般目眥欲裂地盯著塗璟。他卻渾然不覺,用嘴把我接下來的話都堵了回去。

我不得不承認,他的技術很好,吻得甜而不膩,兇而不狠。

好愜意。

我的疼痛感逐漸消失,接踵而來的是沉湎慾海的麻酥感,食髓知味,不過如此。

兩情若是久長時,豈在朝朝暮暮?

縱使床板嘎吱作響,黎充仍舊睡得昏沉。可在寢室這麼做,對我的心理刺激仍是不小。

“呃,”我硬生生地從他的攻勢裡退出來,“如此荒唐,你說咱倆現在該當如何啊?”

“涼拌,這個問題還用探討!你又掉書袋子,我不愛聽。”塗璟咬住我的腕子,低低抱怨道,“經此一夜,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做你的保鏢,你不高興?再說了,可是你自已……讓我上來的。戚老師也說讓我看好你。你這輩子就栽在我手裡別想逃開了,畢竟是我對不起你在先,賠上一輩子應該的。”

我已經被他折騰的沒脾氣了,昏聵地答道:“好,滑頭。我聽你和老師的。”

塗璟看著我紅到滴血的臉、渾身的香汗,他覺得心滿意足。

“辛苦你了,”他輕啄我的眉心,是安撫也是愧疚。

我見到他拇指間的淡色紅圈,笑得如雪夜初霽般和煦:“你可千萬記住說話算數。”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

這次,我終於信了自已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