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睡,便睡到了太陽落山。

江宸是在倦鳥歸巢後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中悠然醒來的。他轉頭一看,林娓娓已經不在旁邊的沙發上。

這小妮子,腳還沒好怎麼就爬起來了。

他站起身來,不遠處的飯廳裡已經傳來了陣陣飯香,是姜蕾一個人在忙進忙出料理著一家人的飯食。

江宸下意識想要去尋找林娓娓。不知道為什麼,他當下只感覺心裡空落落的。不過,很快他就在庭院裡看到了娓娓。

此刻夕陽西下,太陽的餘光從遠處的地平線強勢而溫暖地傳射過來,給一切都鍍上一層輝煌的寥落。而娓娓,就光著一隻白生生的腳,坐在這金色裡。有一點點風撩過,帶著她額前的碎髮輕柔地舞動。

江宸就這麼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幅畫一般的景象。他從小在城市裡生活,囿於一方狹窄的天地之間,所以他總是不明白那麼多人為什麼要打得頭破血流就為了在城市中站穩腳跟。明明鄉下更接近生活的本質,更接近美,就像他現在所注視的那個人一樣。

這片刻的寧靜被姜蕾的聲音打破了。

“江醫生,娓娓,來吃飯了!”

娓娓回過神來,轉頭便對上了江宸來不及收回的目光。想起白天在小河堤發生的事情,她覺得臉頰又開始發燒了。江醫生對她,這算什麼呢?好像是愛情,但又不如愛情。

她一時竟然忘記了自已腿上受著的傷,很快地站起了身,然後腿上傳來鑽心的疼痛。

“啊,好痛!”

江宸三步並作兩步地小跑過來,很快地撈住娓娓的肩膀,然後俯身將她打橫抱起來。

“腿還沒好,你別亂動。”

“好。”娓娓幾不可聞地小聲回覆道。

“剛才是誰扶你過來的?”

“我自已扶著牆慢慢走過來的……我看你睡得很香,不想叫醒你。”

江宸輕輕嘆了口氣,頃刻間將娓娓抱到了飯桌旁。姜蕾正將圍裙脫下,手腳麻利地將四菜一湯端上桌。江宸想要幫她,被她制止了。

“一看你就是不常做家務的樣子,我怕你手滑把我辛苦做的菜給灑了,那可太浪費我的心血,哈哈!”姜蕾打趣道。

娓娓看著她的笑靨,只覺得有些心疼。

姜蕾以前可是父母掌心裡的小公主啊,從來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娓娓記得小時候一到過年過節,姜家的客人總是絡繹不絕,她那時候總是很羨慕姜蕾有那麼多表哥表弟陪著一起玩,她自已卻只有哥哥陪著。後來到了十幾歲的某一年,姜家的客人突然斷崖式減少了。有次一個臉生的中年男人半夜拿著鞭炮點燃扔進姜家的院子,噼裡啪啦吵得街坊鄰居都無法睡覺,但是姜家沒有人敢出來制止。第二天,姜伯母在院子裡打掃滿地的鞭炮碎屑,眼睛哭得紅腫,眼圈烏黑。

人生好像就是這樣,起起落落的。親情也好愛情也好,有什麼東西是純粹而不變的呢?也許是有的,但總歸還是少見。

幾個人坐好後,姜伯母才從樓上下來。

“娓娓,你來啦!”姜伯母笑著打招呼。她看起來比前兩年老多了,不到六十歲的人,已經頭髮花白。

“媽,你和爸的飯菜都單獨裝在這個食盒裡。”姜蕾說著,轉身拿出一個大號的保溫飯盒,遞給姜伯母。隨後她笑著對娓娓和江宸解釋道:“我爸這兩天身體不太舒服,不怎麼下來床,就不跟我們一起吃飯了。”

“姜伯母,伯父還好嗎?”娓娓問。

姜伯母的臉上閃過一瞬的悲傷,但隨即她又露出一貫平和的笑容,道:“還是老樣子,醫生說已經做了該做的治療,接下來就是好好休養自已恢復了。”

娓娓點點頭,不再多問。她心裡知道,對於姜伯母這樣樸實又溫柔的女性來說,過多的關心反而會催生她心裡的痛苦。她需要的是別人不氾濫的關注和剋制的關心。

姜伯母的眼神平移到娓娓旁邊的江宸身上。這個年輕人倒是第一次見,不同於村裡年輕人的粗獷和隨性,他散發著冷冽的文質彬彬。

“你是姜蕾的朋友?”姜伯母說。

“您好姜伯母,我……”江宸略一沉吟,點點頭道:“對,我是姜蕾的朋友,也是娓娓的朋友。”

“不好意思啊,第一次來家裡玩,也沒什麼好招待你的。”姜伯母歉意地說。

“沒事伯母,姜伯父的身體要緊!”江宸道。

“是啊姜伯母,您快上去吧,姜伯父還等著吃飯呢!”娓娓道。

“好,我這就上去,你們隨意一點啊,像在自已家一樣。”姜伯母說,轉身之前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對著姜蕾道:“蕾蕾,廚房裡還有一點水果,拿出來給朋友吃呀!”

三人目送姜伯母上樓後,姜蕾調皮地說:“怎麼樣,兩位朋友想先吃飯還是先吃蘋果?我可跟你們說哈,那個蘋果已經買了兩個星期放得快要變成蘋果乾了。”說完她自已先咯咯地笑出聲。

娓娓卻只覺得心裡很沉重。

飯菜並不是特別美味但還算勉強可以入口,姜蕾學做飯已經也就這兩年的事情,但是娓娓和江宸還是很努力地吃光了桌上所有的食物。期間姜蕾聊起了自已近兩年的生活,娓娓才知道她現在在星城的一個小公司工作,雖然年紀也不小了,但顯然受了家裡情況的耽誤,現在還單著。

“本來談了個物件,大學同學,後來知道我爸的情況就跟我斷了,可能怕我拖累他。”姜蕾埋頭扒飯,“他跟我說,他家條件也一般,負擔不起我以後的生活,建議我去找一個更有實力的男朋友。”

娓娓看到姜蕾眼圈似乎紅了,但她很快就掩飾了自已的情緒。在這方面姜蕾跟姜伯母真是如出一轍。

“對了,你剛才睡著的時候,你哥來電話了,他說超市臨時有事要回去,晚點來接你。”姜蕾說。

“我也可以送你回去,順路。”江宸看著娓娓,瞭解了姜蕾家的情況後,他其實不太忍心一直在這裡打擾這一家人。

姜蕾似乎有點想挽留,但瞬間後她便起身開始收拾碗筷了。她這些年常常意識到自已已經沒有資格再做什麼了,哪怕是釋放最基本的善意。

等到一切收拾妥當,姜蕾注意到江醫生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只留下娓娓依然坐在沙發上,悵然若失地思考著什麼。

“江醫生呢?”

“他說去把車開過來。”娓娓道。

然後她招了招手把姜蕾叫過去。

姜蕾甫一坐下,娓娓便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已手心裡。

“姜蕾姐,我有很多安慰的話想跟你說,但我知道,你可能不太需要。”娓娓說。

似乎意識到娓娓準備說些什麼,姜蕾的眼圈漸漸紅了,然後她低下了頭。娓娓看到她在很努力地抑制著自已的情緒。

“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但是,如果你經濟上需要支援的話……”娓娓掏出自已的手機,開啟銀行理財的頁面,遞給姜蕾看,“你看,我這裡其實有一些錢,不多,但有個十幾萬,這都是我工作這兩年存下來的,我其實並不怎麼需要花錢,所以……”

“娓娓。”姜蕾抬起頭,打斷娓娓。她的手抽出來反過來握住娓娓的手,“謝謝你!目前我還不太需要借錢,家裡暫時還頂得住。”

娓娓想起姜伯母那憔悴的面容,說道:“我知道治療上可能夠錢,但姜伯父現在可能需要一些好的休養條件,比如每天新鮮的水果和牛奶,姜伯母也需要好好休息,或許你可以用這筆錢請一個人來幫忙照顧姜伯父……”

話還沒說完,姜蕾便哭了。

起初她只是抽泣,然後眼淚便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娓娓知道,她憋太久了。

有時候人會變得堅強,只是因為沒人在乎,沒有依靠。

堅強何嘗不是一種無奈之舉。

娓娓心裡酸酸的,她伸出雙手,輕輕抱住姜蕾。她覺得此刻的姜蕾像是一隻離巢的小鳥,迫切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溫柔地拍著姜蕾的肩膀,像小時候媽媽安慰自已那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姜蕾漸漸止住了哭泣。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龐,低低地抽泣著說:“爸爸病了後,沒有什麼人來看過我們……以前做生意失敗,爸爸已經不跟很多人來往了……”

娓娓心裡一陣難受。

“我們變賣了剛買不久的工廠裝置,還好,爸爸的手術費用是夠的。”姜蕾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下來,“但是我們不知道他能不能挺過來後續的恢復和治療……”

“他一定可以的,都會好起來的!”娓娓安慰到。她掏出自已的手機在螢幕上點了幾下,很快姜蕾的微信冒出了一條提示資訊,顯示娓娓給她轉賬了5萬。

“娓娓,謝謝你的好意,但目前還不需要,我可以……”

“姜蕾!”娓娓打斷她,“你先收著,萬一需要急用呢?等姜伯父好了,你再還給我。”說完她拿過姜蕾的手機,點了接收。

姜蕾感動到不知道該說什麼,這些年來再困難都是自已一個人默默扛。她記得自已特別困難時,住的廉價出租屋被賊人撬了門,她損失了唯一值錢的膝上型電腦不說,還因為門鎖壞了晚上不敢睡覺,只好跑到燈火通明的肯德基睡了一晚。

如果那個時候有人伸出援手幫助她度過一下困難該多好呢?

想到這裡,姜蕾又潸然淚下。她不禁抱住了娓娓。

門外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娓娓知道,是江醫生過來接她了。

“快擦乾眼淚,等下江醫生看到要笑話我們了。”娓娓說,拿起桌上的紙巾遞給姜蕾。

江宸進來時,屋內的氣氛有點微妙,空氣中散發著奇特的味道。他看到娓娓和姜蕾兩個人眼睛紅紅,似乎剛剛哭過。兩個人看到江醫生進來,都下意識地掉轉了頭進行掩飾。

“那我們就先走了,姜蕾姐。”娓娓說。

“對,姜小姐,我先送娓娓回家了,如果姜伯父有什麼事,”江宸頓了一下,說:“記得去市二院,給我打電話。”說罷他從衣袋裡抽出一張名片,遞給姜蕾。

辭別了姜蕾,江宸抱起了娓娓,將她放到副駕上。

等關上車門,江宸饒有興致地打量起娓娓,笑著問道:“怎麼哭了?”

“哪裡有哭!”娓娓嘴硬道。

江宸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點火,掛擋,給油,一陣發動機的轟鳴聲中,車子逐漸駛離銅錢渡古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