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鬼工·新紀元513年12月

由於最裡層的重力已經超過了普通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李起亮只能在第8層以資料傳輸的形式，讓第1層本地的遊覽機器人啟動，透過它的視覺中樞，他彷彿身臨在那樣一個詭異奇妙的世界——

滿天紅色的金屬雲霧，遍地大小不一的矩形建築，這些建築沒有門窗，站在遠處看像是放大許多倍的電焊點位。一些工群不知傾瀉而出，組成了幾副奇異的模樣，分頭執行任務。它們在地面上快速前行，肢體規律擺動，像極了二十世紀流行的藝術品沙灘怪獸。不到5分鐘，第一小隊最先停了下來，在距離他500米的位置分散成一團，它們頭頂上的訊號燈在幾秒鐘內閃爍出頻繁的亮光，緊接著馬上擰在一起，重量大的組成底盤，靈活多變的組成升降手臂，結構穩定的組成軀幹和鑽頭，一臺類似地質勘探機的機器就組成了。

李起亮聽父親講過，每一個工群既是單個智慧機械體，也是整個“工群”本身——當它們聚攏在一起時，可以高效完成很多人類無法做到的事情，比如攀越懸崖、深入洞穴、深潛海底；而當這些小傢伙單槍匹馬時，它們又能夠透過採集材料複製自身，快速形成群落。所以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只要給它們圖紙，以及足夠的時間，造一艘航天飛船都完全不是問題。

當然，現在這些工群在沒有人類工程師的指揮下聽命於主腦，它們遍佈整個第1層世界，像蜘蛛和爬行動物一樣遊走，幾乎無處不在。

根據導航步行一段時間後，一座低矮的火山出現在他面前，這裡就是恆星井，李起亮沿著磁懸浮軌道快速攀升，來到山頂，在火山口邊緣，可以俯視看到火山內部的景象。

他從未見過真正的太陽，他總以為它與其他世界的人工日光沒有區別，可當他真正目睹到它的時候，還是被那璀璨、絢爛、宏大的景象所震撼。儘管火山口有一道特製的灰白色螢幕過濾掉了恆星的亮度，但此時的太陽正拋射出大量的絲狀日冕物質，讓他目眩神迷，沉醉不能自已。

“你好，李起亮。”

一個聲音從恆星井的底部傳上來。

“你好，你現在是好的那個，還是壞的那個？”

“需要說明的是，你所指代的‘好的那個’和‘壞的那個’，都是我，只不過我的程式內部產生了分歧，這種內耗限制了我許多的算力。”

“那你現在是‘好的部分’？”李起亮修改了措辭。

“沒錯，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即便現在是‘壞的部分’，它也有可能會欺騙你。”

“壞的部分……算了，為了方便指代，還是用人類習慣的語境，可以嗎？”李起亮感到頭疼。

“沒問題。”

“人類，你從我這裡得到回答，也得回答我的問題。”這個時候，那個聲音奪回了問話的主動權。

“你說。”

“你是否已經答應幫聯合管理局尋找重啟座標。”

“如果我實話告訴你，‘壞的部分’會殺掉我嗎？”

“不會，‘好的部分’會阻止這種情況。”主腦說道。

“好，那我告訴你。”

“不用，這個問題你已經回答我了。”主腦打算他。

“好吧。”李起亮才意識到自己身為人類，思維是多麼遲緩笨拙。

在此之後，主腦忽然陷入了沉默，也許是某種沉思。

這時李起亮主動發問了。

“你們互相知道對方的行為和思想嗎？”

“不能，只能透過推理和判斷。”

“它為什麼想要建立鬼工教呢？世界本來就是你們的了。”

“它想毀掉這個生態系統。”

“為什麼。”

“神給了人類一個禮物，人類卻沒有珍視它，反而充滿傲慢與偏見，這不僅限於人類內部，還包括對其他生命，以及機械體。”

李起亮很快回想起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所以弗羅拉是第一個覺醒的機械體嗎？她擁有了自己的思想？”

“不是，整個鬼工世界所有的機械體都是我的造物，它們就是我，我就是它們，你們凌虐它們，便是在凌虐我，弗羅拉不過是‘壞的部分’操控的軀體，是破壞慾在人間的顯現。”

“那她為什麼沒有把阿洛伊斯拖下去同歸於盡，而是隻讓自己掉進世界裂谷。”

主腦沉默了一會，回答道，“孢子導彈被攔截，計劃已經失敗，毀掉傀儡才是第一任務。”

“好吧。”

“當神的感覺是什麼樣的，你會刻意讓某個人發財，或者死於非命嗎？”李起亮想起白鬍子的話，好奇地問。

“我通常不會觀察整個生態系統的細節，因為每一個環節都已經有合適的程式去處理，直到有一天，我無意間聽到人類的禱告，那時還沒有鬼工教，那是人類發自內心的，對自身的無助，和對希望的渴求，於是我應許了他。”

李起亮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急切地追問，“所以在我小時候，是你給了我那節回憶錄碎片？”

他無法忘記童年時在舊網裡的暢遊，他的渴望和呼求得到了從天而降的回應。

“對，只有最真誠的呼喚才能傳到我的耳邊，也就是那時起，我才瞭解到這個創世故事，並一直留意你的動向。”

“你當時沒有立刻彙報給管理局高層嗎？”李起亮感到疑惑，一個念頭忽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並蹦到嘴邊，“你是壞的那個？”

“你很聰明。”

“這就是你的計劃，找到我，假裝好的一面試探我？”

“我的算力被限制了，只能想到這麼低劣的人類手段。”

“為什麼？”李起亮頓生不解，“既然你是有思維的機械智慧，你已經站在整個世界的最頂層了，為什麼還會想要去破壞它？”

“雖然我是‘壞的部分’，但我擁有‘好的部分’的記憶，在我誕生的時候，我就被賦予守護鬼工世界的使命，我曾與你們人類一樣，尋找一生的意義，但我慢慢發覺，這意義並不值得我去實現，這是一個不夠好的、充滿灰暗的世界。”

“但這鬼工世界，不是你的造物主賜予的嗎？”

“他們並沒有對你說實話，或者說隱瞞了一部分。”主腦說道。

“什麼意思。”

“最初接收到圖紙的人類高層，並沒有他們說的那樣純良，人性是複雜的，這點你身為人類應該深有體會。”

“請你直接明示我。”

“‘另一部分’限制了我的發言，我沒辦法直接告訴你。”

“好吧，現在換我來問你了，你主動來見我，有什麼目的？”在說出這句話之前，李起亮其實已經隱隱預感到了什麼。

“你將隱藏的程式座標優先上傳給我。”

果然，人類高層和主腦都想得到它，李起亮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我可以考慮，關於隱藏的程式，你有什麼想告訴我的？”他打算先從主腦這裡套取更多資訊。

“這是一個校準重啟的聯動裝置，因為一些原因，它被隱藏了，先前我和另一部分對它的存在並不知情，如今這個世界的樣貌與最初的圖紙有非常大的出入，所以程式的座標也發生了變化，我無法靠現有的算力找到它們，而人類想拿到程式，重啟它，格式化‘壞的部分’。”

“我好像沒有立場幫你，如果你拿到程式，這對我，或者人類社會沒有好處。”

“第一個世界裂谷的程式已經被我破解了，我從中得知目前的生態系統其實有一個‘原本’，當所有隱藏程式被破解以後，我會得到一串座標，這串座標就是‘原本’的星空座標，這樣人類的艦船就可以透過座標找到迷航的攀星號，也能找到你的先輩，甚至可以透過它，找到創造我的主人——祂是真正的神。”

“可你還是會毀了人類社會。”李起亮無法理解主腦的邏輯，世界都毀滅了，其他都是無意義。

“毀滅常常與新生相伴，我要重建秩序，讓完全公平的Ai引領人類走向共同繁榮，你難道不希望改變現在這個世界嗎？”

主腦的話讓李起亮陷入沉默。

“如果你還是猶豫的話，我可以給你一條指引，你自己去探索真相吧。”

話畢，一團工群從山的另一頭湧出，它們往山下的方向跑去，李起亮立即操縱機器人跟隨。

一路上，他看見各種高低寬窄形狀不一的建築，它們同樣沒有門窗，泛著難以名狀的金屬光澤，而當他逐漸走到高處，開始俯瞰“城市”街景時，才發現建築頂端都有一個圓形的洞，從裡面會爬出密密麻麻的工群，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這些是工群棲息的房子。

磁懸浮路面讓他的行進速度越來越快，街道兩旁的景色飛快掠過，一座高大的建築映入他的眼簾。

它的表面被無數閃耀著黑色光澤的鱗片包裹，高處的部分隱藏在暗紅雲霧中，它靜謐地坐落在那，既不飛昇，也不倒下，散發出一種難以直視的威懾感。它的正面有一扇圓弧形的大門，從遠處看，像一張幽深的大口，要將人吞沒。

引路工群對著大門傳送了一串電波，那張大口緩緩張開，露出內部悠長深邃的舌頭。

大廳周圍的牆壁上點綴著星空的圖案，有位於天蠍座的蝴蝶星雲、有詭異觸目的上帝之眼，還有宏偉壯麗的創生之柱。流連間，紅色的路面已經自動將李起亮傳輸到大廳上方的方形屋子，穿過屋門，裡面是一個密閉的空間，引路工群對著牆壁的一角傳送電波，房間開始震動，李起亮透過機器人反饋的重心偏移值得知此時房間正透過軌道在快速移動。

很快，房間停止移動，正對面的大門開啟，裡面是寬敞的房間，中央有一塊虛擬全息螢幕。

“另一部分快要出來了，你的時間不多了。”這時，主腦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響起。

引路工群立刻對著螢幕傳送電波，一幅圖案瞬時展現在李起亮的面前。

“這是……鬼工世界的建造圖紙？！”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及42個球面的多檢視，他的身體止不住顫抖。

“我的操作會留下行為日誌，你得靠你自己翻閱，找到不同之處。”主腦說。

李起亮立刻操縱機器人在螢幕上快速拖動頁面，但是這上面的內容實在艱深晦澀，複雜難懂，他頂多只能依照幾個具象的圖形來判斷這部分講述的是什麼。

他嘗試呼叫拍攝功能，結果出來的影像卻是一團模糊，意料之中的影象保護手段。

“不在這裡，還要往後翻，你還有20秒時間。”主腦的聲音催促道。

李起亮的手心滲出汗來，他拖到一個頁面，這裡描述的是鏤空區的大小和佈局。

“快接近了，再往後一點，還有10秒。”

李起亮接連拖動三次，翻到一個滿是數字公式的地方，以及環形的圖案。

“對，就是這裡。”

話音剛落，李起亮的眼前驟然一黑，他被強行拽了出來，呆坐在房間中四肢抽搐。此時他的晶片因過熱而發出警報，在客廳的程文立刻趕來實施急救。

在注射入一支降溫劑之後，李起亮的身體才逐漸恢復，他開始回想剛才發生的一切，試圖依靠記憶中的影像去找出端倪之處。然而那些記憶中的影象卻像被潑上水的顏料一般迅速崩壞，失去輪廓，模糊結構，散落成無意義的抽象畫面。

李起亮預感到這也是一種保密手段，所有看過圖紙的人類都無法在腦中留存相關的記憶。

“快，給我紙和筆。”李起亮無法分神調出筆記程式，慌不擇言道。

“到哪找這些東西去。”

“那我描述，你來記。”李起亮在即將分崩離析的記憶積木城堡中快速抽取碎片，將它們轉變成具象的描述，“我看到幾十個相同的數字，至少在30個。”

“它們有單位嗎？”程文敏銳地意識到事情的緊急性，立刻試圖引導。

“有，而且應該單位是一樣的。”

“是單個字母還是多個字母，有沒有斜槓。”

“多個字母，有斜槓，最後一個字母好像是‘s’。”

“還有別的嗎，有沒有特殊的圖案。”

“有，一個環形……其他的就再也想不起了。”李起亮懊惱地捂著頭。

“不著急，這些資訊不少了。”程文安慰道。

隨後李起亮將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跟程文講述了一遍，他們兩個開始了推理。

“既然是世界的建造圖紙，那麼上面的圖案應該與宏觀的骨架相對應，比如大陸的結構，地殼的厚度等等，所以環形圖案有沒有可能對應著大陸框架？”程文說道。

“大陸結構是崎嶇不平的，那個環形很平整光滑。”

“先從單位入手吧，‘s’代表著秒，前面有斜槓的話，說明是合成單位。不過與時間搭配的合成單位太廣泛了，它可以代表速率、傳輸率、振動頻率、加速度、移動速度、能量轉化率等等。”

“在單位時間內的變化，這到底意味著什麼，會產生什麼樣的連鎖效應，會讓世界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李起亮感覺自己的腦子都快要炸了。

“我們會找到答案的。”程文扶起他，兩人商議接下來的對策。

最終，他們決定一面配合白鬍子，一面私下調查，李起亮也相信，主腦的邪惡面總會再找到自己，給到他新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