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鬼工·新紀元515年6月

這年的六月份，李起亮收到了一個特殊的邀請。他的堂兄因為駕駛意外住了院，夫妻倆沒辦法參加兒子學校組織的家長公開課。作為家族裡唯一還走動聯絡的親戚，李起亮沒多想就幫了這個忙。

“佳佳長得是真快，去年看到的時候，都快到我肩膀高了。”程文在全身鏡前挑選著出門前的衣服。

“現在孩子都長得快。”李起亮將白鬍子留給他的特殊通訊器卸下，裝進保險櫃裡。

前段時間他剛去見了白鬍子，他和程文找到了39層鬼工球圖案的遊記章節，並依此鎖定了39層世界的幾個地點，白鬍子派人跟他們一起搜尋，可惜那些地方的地底下都沒有隱藏程式。

白鬍子告誡他們要保持警惕，主腦的邪惡面已經很久沒有活動跡象了，這反而是一個不好的徵兆，也許它正把僅剩不多的算力用於謀劃不為人知的陰謀。

現在，他們回到41層的家裡，可以暫時拋開進展緩慢的調查，享受平凡人的生活，他們裝飾新家，佈置花園，熨燙新衣服，儲物箱裡塞滿美食——這也是白鬍子許諾他們的。

“你堂兄的意外報告到底出來沒有，智慧車怎麼會出故障？”程文換好了衣服，又拿起化妝筆補了一點眼線。

“不知道，到時候我們去探望一下他。”李起亮站在程文背後，看著她在鏡中描繪眼睛，“眼睛怎麼樣了，醫生怎麼說？”

“沒留下明顯的疤，偶爾會跳眼皮，醫生也查不出原因，不過也習慣了。”程文倒是毫不在意自己眼底淡淡的暗痕，就好像她已經習慣了低重力層的飲食。

他們乘坐彈射列車抵達學校，此時教室裡早已坐滿了人。簽到後，他們在家長區落座。

一個纖瘦高挑的女教師走進教室，與此同時，整個教室的環境驟然發生變化，腳底下的地面變成了深不見底的宇宙空間，面前懸浮著宏偉的鬼工體，甚至還能看見最外層的太空城上，川流不息的工具車，這極其逼真，充滿細節的場景讓一些沒見過世面的家長驚叫站起。

李起亮在白鬍子那裡見識過這種技術，心想看來是這項技術已經成熟，開始向下普及到各小學課堂。

隨著女教師不斷揮動手臂，影像視角逐漸變化，開學的第一堂公開課，開始了。

“小朋友們，我們的世界，就好比一個大花園，誰知道我們住的花園，一共有多少層呀？”

“42層。”一個孩子舉手答道。

“非常好，那有人知道，這些花園哪些可以住人，哪些不可以嗎？”

四下無聲。

這時候一個孩子舉起手來，“除了最裡面的一層，其他地方都可以住人。”

是佳佳，李起亮記得自己跟他講過這個，那個孩子一直很崇拜他，以為他是一個周遊世界的大冒險家。

“沒錯，最裡面的一層是咱們的發電站，整個花園的運作都離不開它！”

話音剛落，視角緩緩下墜，無數世界的一角在面前顯現又消失，孩子們發出驚險刺激的歡笑。最終，視角來到了最裡面一層，漫山遍野的矩形房子，以及時刻爬行的工群。

“那麼，相信小朋友們都看過《塔菲歷險記》吧？”

孩子們紛紛舉手，李起亮知道那是一部在兒童圈子裡非常流行的動畫，講述的是一個玩具車機器人在各個世界穿梭，尋找小主人的故事。

“塔菲在有的花園輕輕一跳就能飛很高，在有的花園裡邁開一步都感到艱難，這是為什麼呢？”

孩子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作答。

又是佳佳，“是因為重力。”

這個高階的詞彙讓家長們，包括女教師都驚訝不已，一個幾歲的小孩子怎麼會知道“重力”。

“是你告訴他的吧？”程文笑道。

“這小子記得還挺牢。”看著大家發出驚歎，李起亮頓時感到有些驕傲。

“非常好！”女教師讓佳佳坐下了，“那重力又是怎麼產生的呢？”

她輕抬手腕，整個鬼工世界又微縮成一張內裡清晰的側面圖。

圖的最裡層，是一顆炙熱的恆星。

“在花園的最底下，是我們非常熟悉的太陽伯伯，太陽伯伯很熱情，他有無數雙看不見的手，離他近的人就會被緊緊抱住，離他遠的人就只是牽到他的手指頭。於是每一層的花園由於跟太陽伯伯的距離不同，就產生了不同的重力。”

“不過，因為太陽伯伯太熱情了，每天都被他緊緊抱著，我們哪裡都去不了，所以工程師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

女教師又輕輕指了指鬼工體，那張圖上亮起一條條弧線，那些弧線共有42條，光滑平整。

“光滑平整的弧線……世界膜……引數……時間單位。”一瞬間，無數推演在李起亮的腦海裡湧現，他嘴裡反覆低吟著這幾個詞彙，他的心砰砰直跳，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一個帶有時間的複合單位引數被改變了，造成了整個鬼工世界的變化。”

“在每層花園的底下，都有一層勤勞的膜，他們從早到晚地工作著，轉動自己的身體，變出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把我們往反的方向拉，就好像在跟太陽伯伯玩拔河比賽，這樣，我們既可以感受到太陽伯伯的溫暖，又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啦！”

“是轉速！”李起亮從座位上彈跳起來。

“這位家長，您有什麼疑問嗎？”

“沒事，沒事。”李起亮愣愣地走出了教室，他幾乎可以篤定這就是他要找的答案。

原先鬼工世界的圖紙中，世界膜的轉速應當是越靠裡層越快，這樣每一層的世界重力就會相同，而當這個引數改變後，變成了一個常數，將會引發無數難以想象的蝴蝶效應。

他在漫長的校園走廊中毫無目的地行走，腦子裡構想著過往經歷的種種，如果說這個神賜予的庇護花園出現了什麼問題的話，唯一的答案就是轉速。

突然，一個男人把他撞倒，他看向對方，對方往他兜裡塞了一摞檔案，很快用機械聲音回答，“先生，我剛才把你撞倒了嗎？”

是校園裡的綠化機器人。

李起亮很快意識到了什麼，捂緊了衣服，回道，“沒什麼，是我自己走神了。”

他來到操場上的一處樹叢裡，確認了附近沒有人和監控後，開啟了檔案。

這個時代，紙僅作為視覺展示如藝術創作等用途的一種材料，它早就不是資訊傳播的載體了，誰還會拿它製作檔案袋？

第一頁，就讓李起亮愣住了。

那是他父親死亡時的事故現場，時隔這麼多年，當他再次目睹這一場景時，心中翻湧起的不是悲傷，反而是疑惑和憤怒。

誰又把這件事翻出來了？

第二頁，一段調查報告，上面顯示死者的死因是穩定器緩衝裝置故障，造成當事人在高空指揮作業時突發神經眩暈症，誤觸按鈕墜落。初步懷疑是當事人忘記更換穩定器，造成裝置過期所致。

“不可能。”李起亮搖頭，父親是一個非常嚴謹的人，怎麼會連定時更換穩定器這種事都會忘記。

第三頁，是穩定器的質檢報告，上面顯示穩定器在壽命期內，但緩衝裝置卻發生了故障。

李起亮難以置信自己看到的內容，他又連續往後翻了幾頁。

第六頁，幾年前，他所在城市的治安局局長被調查，涉嫌腐敗。

第八頁，同年，某家穩定器製造企業因賄賂和大規模質量問題，被處罰調查。

李起亮癱坐在地上，感到荒誕和無助，他在短短几分鐘內得知了自己父親死亡的真相，當他急於要將怒火發洩向始作俑者時，又發現善惡有報，作惡者已經被繩之以法。

程文找到了他，從他的表情中察覺到端倪，選擇默默與他回家，沒有主動過問。

幾天後的傍晚，李起亮隻身來到城市的西面。

白鬍子倚靠在海邊看臺的圍欄上。

“你是不是有事情隱瞞了我？”

“你去見了主腦？”

“你回答我的問題。”

“告訴或者隱瞞都不重要，因為這已經發生了。”白鬍子一臉無奈。

“我沒有知情權嗎？”

白鬍子思索了片刻，說道，“在建造最初，雖然我們對那圖紙無法完全參透，但也確實研究出了一點東西……我們中的部分人對那圖紙進行了一些修改。”

“什麼修改。”

“引數的修改，其他的我無法再告知你了。”

“我已經知道了。”李起亮冷笑著將卷宗遞給他，“我父親的死也跟這個有關。”

“是主腦告訴你的？”白鬍子用最快的速度掃描完了卷宗，一臉詫異和震驚，“它是在挑撥我們，看來主腦已經在行動了，我們尋找座標的速度要加快。”

“但它並沒說錯。”李起亮的心進一步冷下去，對方竟然只關主腦是不是干擾了他們的計劃，當然，他確實有這個立場，自己又不是聖人，誰關心世界之後怎麼樣。

“孩子。”白鬍子顯得十分為難，“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不，你不理解。”李起亮搖頭，在他的意識裡，白鬍子這樣的人物，與翻雲覆雨的主腦並無區別。

“走吧，我們去海邊坐坐。”

海浪拍打著海岸，沙灘上一望無際，一片荒涼。

“我們中的叛徒，當初釀成大禍的那些人已經被秘密處死了，但這並不能解決日後千秋萬代的問題，鬼工世界已經建成了，這苦難將延綿不絕，纏繞人類生生世世，直到我們有能力創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花園’，徹底擺脫神明的溫室庇護，才算盡頭。”白鬍子望著海的盡頭，語氣中帶著蒼涼，“必須有一部分人守住這個秘密，將人類因貪婪醜陋而帶來的苦果嚥下去，主腦只能根據引數正確時的邏輯去維護世界，它在處理因偏差帶來的錯誤時會產生困惑，也正是這種困惑，讓它陷入了分裂危機，孩子，我們人類只能自救。”

“那為什麼我父親的死最後都沒人告訴我真相，還是主腦挖出來告訴我的。”

“我們努力修正著這個世界，但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而且人類確實是一個複雜的物種，在地球時代，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擁有不同的膚色，有天差地別的文化習俗，神雖然化解了我們能源上的危機，但禮物終究只是禮物，這份善意並不能解決人類社會的所有問題，我們只不過生活得比以前更富裕了，但很多問題的本質並沒有得到解決，這需要人類自己去處理，給人類一點時間吧孩子。”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懂你們高位者的什麼謀略，我就問一件事，為什麼穩定器是稀缺資源，恆星的能源不夠我們造它們嗎？”

“這是兩碼事，在鬼工世界建立最初，就沒有穩定器這個東西，主腦說白了也只是一個吸取恆星能源，管理花園的管家，超出它預期範圍外的東西，它並沒有能力憑空製造出來，我們有理由相信神的禮物是一種善意，但不是神通廣大的許願燈……穩定器是我們人類自己研發出來的，攏共也才沒幾百年，存在很多缺陷，包括其他緩解重力差異帶來不適的技術，都是在原有鬼工圖紙上進行改良摸索得到的，在得到技術突破以前，我們只能讓每一層的居民儘量少進行大範圍的層際跨越。”

說到這裡，白鬍子停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你的父親，是千萬工程師中的一員，他們設計出了能夠適應不同重力環境的建築圖紙，才有我們的今天，他也是人類自救的先驅者。”

“父親。”李起亮在心底默唸。

“從來沒有什麼救世主，有的只有千千萬的先驅者，雖然他們所有人的願望本身並非拯救人類，也許只是想保護身邊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李起亮想起了卡利娜，她的身體在自己面前被切成碎塊。

白鬍子站起身，從兜裡掏出一塊圓餅。

“你看。”他招呼李起亮蹲下。

李起亮照做。

看似空無一物的沙灘上遍佈著各種生物，比如此時他眼前的一窩螞蟻。

白鬍子將餅掰出一點碎末，丟到蟻群中。

很快蟻群先是亂作一團，有的甚至翻滾在一起出現同類相殘的情況。

李起亮不懂什麼意思。

白鬍子卻沒有作聲，只是默默看著地上。

經過一段時間的混亂後，李起亮忽然發現蟻群們開始協作，它們制定了計劃，從前後兩個方向將餅屑分解成數塊，井然有序地把它們搬進洞穴。

李起亮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又開口，“我已經不知道誰好誰壞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惡，主腦想建立全新的秩序，也是想更好地幫助人類，只不過方向、手段、立場不一致罷了，但我們絕不能讓主腦拿到程式，否則它會消滅掉自己善良的那部分，到時人類就將徹底失掉了自由。”

天色漸晚，李起亮收到了程文的訊息。

“要下雨了，快回家吧。”身邊最親近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理性現實，他忽然意識到目前的選擇也只能是最好的選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程文相伴而行，保護所有在乎的人。

“多看看這個世界的不同角落，給身為螻蟻的人類一段時間吧，給我們一點時間，孩子。”白鬍子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