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我姐姐剛搬來這裡,就住你們隔壁,實在不好意思,這麼晚吵到你們了,我是想問一下你家有沒有螺絲刀,或者剪刀也行,行李箱密碼鎖壞了,打不開……”一個比我大四五歲的中年男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

太詭異了,大半夜的整這麼一出,心臟真是受不了。

雖然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破舊,甚至有些髒,很明顯是在某個工地做苦力的,但他的眼睛很乾淨,說話也很客氣。

“你稍微等一下。”

我找來螺絲刀遞給了他,他欠了欠身表示感謝,然後轉身離開,我關上房門回到床上躺下。

一分多鐘後,屋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聽起來似乎有好幾個人,應該是幫忙搬東西的吧。

“這房子的隔音這麼差,用紙糊的嗎?要不是沒辦法我……”

A姐說了一半停下了,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上了頭,腳步聲響了一陣,傳來叮叮噹噹收拾屋子的聲音,A姐氣的坐起身來,“幹什麼?有完沒完了,非得大半夜收拾嗎?他們不睡還不讓別人睡嗎?”

儘管她看起來特別生氣,但還是壓低了聲音,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女兒。

我起身下床,開啟小臥室的門,女兒睡得正香,呼吸聲很輕。有時候我真羨慕小孩子,任他外面天翻地覆風雨大作,每天照樣可以踏實的睡個好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變得這麼敏感了,每分每秒都緊繃著神經,稍有風吹草動就不得安穩。

但是女兒有沒有煩惱,我不知道,或許她其實也有自己的煩惱,只是沒有告訴我們。

我回到臥室的時候,A姐突然神經兮兮的看著我,然後四下環視了一圈,招手示意我過去,我走到她身邊俯下身,“怎麼了?搞得這麼緊張?”

“這麼大動靜,不會是殺人碎屍吧?”A姐剛說完,隔壁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的神色看上去更緊張了。

“不至於,殺人狂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

叮叮噹噹的聲音漸漸弱了,接著又是一陣腳步聲,逐漸遠去了,應該是前來安頓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你明天去和房東說一下,讓以後大半夜來的人都小點聲,別整這麼大動靜,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好,我會去說的。不過我們也得理解一下,來這兒的都是一時半會治不好的,都不容易。”

“那誰理解我?不是我不講理,你總是這樣,這個世界上就缺你一個好人嗎?你總是覺得我們應該為別人考慮,那你有沒有為我和女兒考慮過?你看看我現在,頭髮大把大把的掉,念兒才五歲,你是想讓她以後沒有媽媽,還是說你打算把我熬死了好去外面找別的女人……”

“你看你,這說的什麼話。”

A姐氣憤的起身下床,指著我罵道,“姓蘇的,我跟你說,我需要的是一個能體諒我的老公,不是一個聖人。我不奢望你大富大貴,也不在乎你在別人那裡有多好的名聲,我只想我能過得踏實,這要求很過分嗎?”我趕緊指了指小臥室的方向,示意她別吵醒女兒。

她走到我身邊,壓低聲音,咬著牙憤憤的說,“要不是為了念兒,我真想跟你離了算了。”

說完上床用力把被子蓋在身上,又用腳使勁踢了踢下邊捲起來的被角。我看著她這一連串的動作,想起七年前的某個黃昏。

那是金秋的一個傍晚,我穿過金牛廣場,去往一個酒吧,準備徹夜買醉,在轉角處撞到一個姑娘,披肩長髮,碎花長裙。

“對不起,你沒事吧。”

“沒事。”她雲淡風輕的說完,自顧自的遠去。

她的聲音很輕柔,像某個黃昏吹來的海風,人們把夢放在雲朵上,思念跟著影子走。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活在人間是這麼美好的事,每天都有了醒來的期待,而不是失去了睡去的理由。

但這橋段太過狗血,我根本不相信兩個陌生人會再次遇見,縱使我忘不了初次相遇,也過分期盼重逢,但還是不信。

渴望越強烈,人的行為就越不受控制,於是我頻繁的出現在金牛廣場,從南到北,走了無數個來回,無數個日月。

就那麼漫無目的的走著,像一個失了魂魄的喪家之犬。

有時候我會想,我是不是瘋了,或者說,我太幼稚。這些痴心妄想其實是不現實的,心想事成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是人們的一種僥倖心理。

但實際上人的活動軌跡其實是有限的,在侷限的一座城裡,當其中一個人刻意創造機會的時候,兩個人相逢的機率是很大的。

後來,因為刻意的和偶然的,我們三番五次的再遇到,從三言兩語的寒暄開始,到形影不離,促成了我們在一起,到結婚生育,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時間很殘忍,把苦澀一點點裝進她心裡,消耗掉一個少女的溫柔和熱情。

凌晨兩點二十八分,我不再思考這些年的經歷到底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樣的變化,只想在這個夜晚安心的睡去,醒來拋開所有的煩惱,繼續向前奔跑。

凌晨三點零六分,我睡得昏沉,夢見自己行走在一片茂密的叢林,林中霧氣很濃,陽光也無法穿透,只把霧氣照得發白,像一個巨大的倒扣下來的罩子。隱約中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坐在離我幾丈遠的地方抽泣,聲音很低,咿咿呀呀的。我朝著她走去,卻始終與那個哭聲保持著一段距離,無法靠近……

A姐狠狠踹了我一腳,我從夢中驚醒。

“你是死了嗎?睡得跟豬一樣。”

我一個激靈,慌忙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怎麼了?念兒又發燒了嗎?”

我正準備下床,A姐一把拉住我,“不是念兒,你聽隔壁。”她的神情看起來很緊張。

這時我忽然才聽清楚,真的有人在哭,這哭聲似乎就來自隔壁,離得很近,像一個幽靈,聽的人毛骨悚然。

“隔壁是在看恐怖片吧?”我試著找個合理的解釋。

“誰家恐怖片只有哭聲啊。”A姐一語點醒了我。

我附耳在牆壁上,仔細分辨到底是什麼情況,A姐靠近我,左手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嵌入我的肉裡,掐的生疼,“這地方不會是個凶宅吧?”

即便她很用力的抓住我,我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的手在發抖。

“輕點兒,你想掐死我啊?”A姐鬆開了手,“應該是晚上新搬來的那家人,沒什麼事的,明天了我去問問什麼情況。”我只能安慰她,男人在這種時候必須要表現出足夠的鎮定和從容,即便我心裡也對未知的狀況莫名恐懼,依然要裝作若無其事。

A姐鬆了鬆手,“這個人不會是神經病吧?萬一她精神不正常,太嚇人了,我好怕。”

“你還怕神經病啊,每天那麼多神經病供你研究,也讓她見識一下什麼是專業的心理醫生……”我沒有說完,才忽然發現,她的臉頰上掛著兩滴晶瑩的眼淚,讓我一瞬間不知所措,慌亂的替她擦了擦眼淚,“哎,你別哭啊,一會兒隔壁以為你要和她來個二重唱呢,二泉映月,多嚇人。”

A姐被我氣笑了,伸手在我的胸口打了一拳,“好了,明天一起去看看吧,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真的是精神有問題,我們就得考慮換個地方了,畢竟念兒還小……”

我鄭重的點頭。

“沒事了,睡吧。”A姐鑽進被窩。

在我輕輕地拍打中,A姐俯在我懷裡漸漸睡去了,看著她逐漸蜷縮成一團的身體,我再也無法睡去。

現在的她,就像冬天裡的太陽,脆弱的像一面鏡子,風輕輕一吹就整個嘩啦啦碎掉。

我曾經在婚禮上面對她的父親,信誓旦旦的許諾,此生都不會讓她受一點點的委屈,可是現在,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天天憔悴下去,越來越沉默,再沒有了最初的笑容,沒有任何辦法。

人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渺小,對這個世界瞭解得越多,越發現自己的能力有限。

天亮後我去買了一些水果,打算去隔壁一探究竟,買水果的時候順路買了一根擀麵杖。我是這麼想的,萬一隔壁真的是個瘋子,至少得有個東西防身。

咚咚咚,我敲了敲門,“您好,有人在嗎?”半分鐘過去了,聽不到任何動靜,我又敲了一次,我附耳在門上仔細聽著裡面的動靜,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正聽的仔細,咣噹一聲門突然開啟了,直奔我的腦門而來。

哪個天殺的設計師研究的門朝外開!

我一個趔趄,差點跪倒在地。然後,我看到了一張臉,明白了課本的一個成語,面如死灰。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頭髮卻已花白,臉上沒有任何血色,像一頁發黃的草紙,眼神空洞,如果沒人告訴我她得了什麼病,我會以為她是某個邪教的忠實信徒,修煉什麼邪功走火入魔了。

“你找誰?”她面無表情,平靜地讓人有一種窒息感。

“我是住您隔壁的,特意來看看您!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相互也有個照應。”我滿臉堆笑,點頭哈腰,諂媚的像一個奴才。

“沒什麼需要。”她冷冰冰的答。

“大家能在這裡遇到也是緣分……”

伴隨著我的話音,門哐噹一聲關上了,留下我站在門外獨自凌亂。我確信A姐的判斷是對的,這個人一定是個神經病,對待我的態度比我丈母孃還冰冷。

“家裡沒人嗎?”見我拎著水果回來,A姐疑惑的問。

“有,一個五十多的大媽,給我趕出來了。不對,就沒讓我進門,你說得對,她肯定有神經病。”我還沒回過神來,那張臉陰冷的像終年不化的雪,刻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你怎麼還拿著個擀麵杖,家裡不是有擀麵杖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不是,我開始的時候吧,怕她傷害我,就買了防身的……”我有些侷促,不知道怎麼解釋好。一個鐵錚錚的七尺男兒,用一根擀麵杖防身,而對方竟然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媽,說出去怎麼看都是一種恥辱。

事實上確實是,A姐當場笑出了聲。

“你在嘲笑我?”

“對啊,你看出來了?哈哈哈……”她笑的更大聲了,花枝亂顫。

“我是個搞藝術的文化人,和那些山野莽夫不同,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有一點保護措施的,你要給我留一點尊嚴。”我說的毫無底氣。

“好好好!”A姐滿口答應,依然沒控制住她的笑聲。

“晚點了我陪你再去一趟吧,總要聊一聊的,不然這樣整夜哭不是個辦法啊。”A姐說著伸手過來拿走了擀麵杖。

到底還是同床共枕的妻子好,她可能在嘴上罵罵咧咧,心裡卻擔心你吃不飽穿不暖,在外面太辛苦。

黃昏的時候,在A姐的強烈要求下,我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她再次來到401門口,“敲門啊,你愣著幹什麼?等門自己開啊。”說著她抬起腿踢了我一腳。

“要不我還是回去把擀麵杖拿著吧。”我有些怯懦的看著她,心想,女人果然如猛虎,沒見過惡魔的眼睛便不知道畏懼是何物。

又一腳飛來,我只好鼓起勇氣上前,剛抬起手門突然開啟了,我心想,“神了啊,門真的會自己開啊。”

那位大媽一條腿邁出門檻,抬頭看到我們,突然滿臉笑容,“來啦,快進來,剛說去接你們呢?我這飯剛做好。”

說著熱情的拉起我和A姐的手往屋裡走,我給A姐使了個眼色,讓她保持警惕,早上她可不是這個樣子,這個態度轉變的太大了,我不由得恐懼,生怕她做出什麼事傷害到A姐。

屋裡的陳設和我們住的房間是一樣的,她讓我們坐,“菜我都做好了,都是你們愛吃的。”說完就忙著去廚房端菜,“阿姨,真的不用了,我們吃過了。”A姐勸著她,然後轉回頭看向我,用手指了自己的腦袋。

她的意思是,這個大媽的精神真的有問題,可能是把我們當成了什麼人。

“好不容易來一回,怎麼還在外面吃,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省著點錢花。”她絮絮叨叨的說著,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每次回家的時候也是這樣說個不停。

他們很久都見不到子女,想在幾個小時內把幾個月積攢下的話都說掉,儘管看起來沒有重點,也沒有邏輯,他們就只是想和兒女多一些說話的機會。

她擺好了菜,拿起筷子遞給我和A姐,我們只好順勢接過來。

“您一個人住啊?”A姐問道。

“對啊,他爸走的早,這不最近生病了嘛,親戚們就把我送到這兒了。老了,不中用了,你第一回來,家裡也沒啥好招待你,不要嫌棄。”

“孩子們平常都不回來看您嗎?”我順口問了一句。

她突然愣住了,眼神中有一絲詫異,盯著我看了很久,忽然臉色變得很難看,像我早上剛見到一樣,“你不是我兒子,你們到底是誰?為什麼在我家,你們給我出去!”她站了起來,情緒異常激動。

我們站起身,不自覺的向後退了一步,“我們是您隔壁的鄰居啊,是專門來看您的,是您叫我們進來的,您忘了嗎?”A姐試探著說,語氣輕柔。

她愣了一下,“我叫你們來的?是嗎?我怎麼不記得了…”她喃喃的說著,然後緩緩坐在沙發上。

A姐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是啊。”

“那我兒子呢?他說今天來看我的。”她轉過頭看著A姐,認真地問。

“可能路上耽誤了,您打個電話問一下。”

“哦,對對…打電話。”說著她慌忙的左右環視,然後從沙發的邊上拿起手機,撥了出去。

電話通了,她小心翼翼的問,“源兒,你快到了嗎?我去接你啊。”

“媽,公司有點事,暫時走不開,過些天我再回去看你。”說完結束通話了電話,留下一陣冰冷的嘟嘟聲。

她忽然陷入了哀傷,像無窮無盡的海水瀰漫開來,包裹著周圍的空氣,壓抑吞噬著人的意志。

“如果您的病情比較穩定,那就算孩子們實在沒時間,您也可以去看他們啊。”

不得不承認,A姐在心理學方面的能力確實很強,她不需要依賴專業的裝置,專業的術語,就能輕鬆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大媽姓吳,此刻她重新燃起了希望,眼睛裡散射著光芒,“對對,我怎麼沒想到呢。”說著就興奮的起身,收拾起了東西,那種急切感就像年輕的戀人要奔赴一場約會。

第二天吳媽就離開了西西里,南下去了深圳,據說她的小兒子在深圳,大兒子在廣州,她先去深圳,折回的時候再去廣州。

“我看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你怎麼敢建議她去這麼遠的地方,萬一路上出點問題怎麼辦?”我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看到了她的病例,就放在沙發邊上。其實她的身體沒有任何毛病,就是心理上有一些問題,其實也不嚴重。”

據A姐分析,吳媽應該是常年見不到兒子,有點抑鬱,合理的引導會很快好轉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