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醫院的走廊很安靜,三兩個等待結果的家屬焦急的走來走去,腳步聲雜亂的讓人心煩,我能清晰地聽到A姐的心跳,她的呼吸聲很弱,專注的聽著手術室裡的動靜,儘管根本聽不到任何聲音。

時間在這裡總是無限漫長,那些想長生不老的人,到這裡呆上十分鐘,估計他再也不想長生了。

“會沒事的,別擔心。”我握住她的手,試圖給她一點信心,也給自己一點信心,好讓住在心裡的諸神顯靈。

A姐沒有回應,她是個有智慧的女人,儘管她和我一樣,在心裡無數次地做著不切實際的祈禱,她還是清楚的明白我是在安慰她。

無關欺騙,人總習慣在某些情況下麻痺自己,好讓一切看起來都不那麼殘忍。

我聽到手術室門開啟的聲音,幾乎和A姐同時站了起來,才發現是另一個手術室,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她看上去有些發胖,背一個有些破爛的雙肩包,應該還在讀中學。

她走出手術室,然後穿過長長的走廊,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本來稀鬆平常,畢竟這世界上的人們,各有各的山要翻、水要涉。但我驚訝的是,她是一個人。

對,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家人陪伴,也沒有好友和同學,一個人上的手術檯,結束了就自己走下手術檯,回到學校去。

“一個人來做手術?這心理素質得多強大才能做到……”我喃喃自語。

“說不定她是個孤兒,不然家裡人怎麼會不來,哪個父母能這麼狠心。”A姐喃喃的說。

“也是,做手術都不管孩子的父母,那得多不靠譜?”我們緩緩坐回凳子。

“這還不如當個孤兒呢,離婚了就沒人願意管孩子,當得什麼父母,這有些人啊,真的不配為人父母!沒責任心你生什麼孩子,光顧著自己痛快了……”醫生拿著病例邊走邊說,從我們眼前走過去了。

看來她是這裡的常客,醫生對她的情況很熟悉。

醫生像是在自言自語,咒罵這個世界的不公。我確信他是在和我們講話,以一種不經意的方式提醒還沒泯滅良知的人珍惜生活,A姐握緊我的手,我知道她在想什麼,那也是我恐懼的東西。

是的,太多的孩子成了父母婚姻破裂時的犧牲品,人們高呼著平等和自由,將性別分成陣營,以對抗來掩飾自己的失敗,宣洩憤怒。愛從此分成兩半,孩子要麼生活在雙方的拉扯中,要麼生活在彼此推諉的夾縫裡,永不安寧。

我們的感情還沒有出現裂痕,可我們彼此都害怕。女兒的病就像一顆炸彈,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爆炸,我們這些拼命想把炸彈拆除的人,隨時都有可能被炸得體無完膚。

接近十二點半,手術室的門開啟了,醫生略顯疲憊的走出來,“病情穩定了,留院觀察兩天再看看情況,你們也不用太過擔心,儘量讓孩子保持一個好心情,畢竟心態對病情的影響也很重要。”

我們連忙點頭,說完他就饒過我們走了,留給我們一個佝僂的背影。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替他分擔一點就好了,這樣他就可以全神貫注的為我的女兒治療。

這些原本不是該我考慮的,救死扶傷是他們的職責,當他們穿上那件白大褂,就該承受這樣的煎熬。這是沒錯的,所以以前當我聽說有人給醫生塞紅包,送禮物的時候,總覺得他們太過愚昧,責怪他們助長不良風氣。

那時的我就像現在的十一,不同的是,看到不平事她會勇敢的說出來,我只會在心裡暗暗罵上幾句。

我不如十一,她比大多數都勇敢,是真正的戰士。

人們總會多問幾句憑什麼,卻很少有人真的會去想為什麼。

現在我成了一名患者家屬,開始慢慢理解了他們,在專業的醫療技術面前,作為外行的我們,永遠只能期待內行可以得到最完美的發揮。儘管外行並不相信內行,卻也只能被迫的祈禱,因為外行們沒得選。

一切還算順利,兩天後我們又迴歸了漫長的休養階段。我揹著女兒,和A姐回了西西里。

我們住在402房間,A姐在包裡翻找著鑰匙,一分多鐘過去了,依然沒有找到,我很好奇女人的包裡都藏著什麼,好像有整個宇宙萬物,總是找不完。

這就好像大部分人生活中某些常見的場景,一個東西在需要的時候總是找不到,鑰匙、身份證、錢包、剪刀……當你不需要的時候,忽然發現它就在那裡安靜地擺著,可你明明記得,這個地方你當初真的很細緻很細緻的找過了。

A姐還在手忙腳亂的翻著,403的門突然開啟了,那個胖乎乎的姑娘從裡面走了出來,她應該是新來的這裡,之前我們沒有見過。

這麼快就又見面了,我和A姐多少都有點詫異,原來這個世界真的很小。

她笑著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我叫小玉,剛搬來這裡,因為還在讀書,晚上回來的可能有點晚,以後吵到你們的話,多擔待。”

謙遜有禮貌,很難想象一個家庭不幸的孩子能有如此好的性格。

“沒事的,讀書要緊,以後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的話,你就直接來找我們。”A姐說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溫柔得體。然後繼續低頭翻著包,喃喃自語,“我明明記得就放在包裡了啊……”

小玉說了聲謝謝,準備下樓。

“看看有沒有放在兜裡。”女兒的身體越來越沉了,我的胳膊已經有些酸了,只好把她放下來。

“姐姐,你是一個人住嗎?”女兒天真的和小玉打招呼。

小玉回過頭,彎下腰摸了摸女兒的小臉蛋,“對呀,怎麼啦?”

“那你的爸爸媽媽呢?他們不和你一起住嗎?”

小玉直起身,搖了搖頭,神情有些為難,我猜她應該還沒有想好怎麼應對這樣的問題。

我趕忙打岔,“你看爸爸就經常要出差,姐姐的爸爸媽媽應該也很忙,有好多事要做的,等忙完了就會過來住的。”

女兒眨巴眨巴眼睛,“我知道啦,姐姐的爸爸媽媽出差去了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嗯,對啊!大人都很忙的。”

小玉笑笑,她還不知道我們對她大致有了瞭解,蹲到念兒前面,伸出雙手捧著念兒的臉蛋輕輕揉了一下,“你好漂亮哦,姐姐有空陪你玩啊。”

說完站起身準備要走,“真是怪了,怎麼就找不到呢?是不是放你那兒了?”A姐眉頭緊鎖,回頭看著我,一臉質疑。

小玉看向A姐,忽然問道,“阿姨,你是在找鑰匙嗎?”

A姐回過頭看著小玉,疑惑的問,“對啊,你見過?”

“不是在你手裡嗎?”小玉說著指了指A姐握著手機和鑰匙的那隻手,我們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真的是騎驢找驢。”A姐說著開啟了門,小玉也轉身下樓去了。

我進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小玉,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我很好奇,她和我們身邊見到的大多數高中生都不太一樣。

在無數個巷子深處,炊煙瀰漫過屋簷,正午的熱浪催著少年激昂的腳步,熱氣騰騰的午飯端上桌,學子們遠離生計的苦,專心十年寒窗,把一頁頁裝訂整齊的紙張握得泛黃。

那麼多的巷子,那麼多的炊煙,沒有一縷是屬於小玉的。她的揹包裡裝著要改變命運的書本,也裝著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零食、文具、小飾品……琳琅滿目,那是她的生計。

“賣這些東西賺錢嗎?”

“挺賺的,我一個月可以賺四百多呢,夠我生活了。”她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忙著把那些零碎的東西清點明白,然後在一個粉色的筆記本上做好記錄。

“那這根本不夠啊,你看,你這還要看病,還有房租……”

我不敢想象,這些生活的重擔落在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身上,那四百多的收入能改變什麼。我知道的,什麼都改變不了。

“你說看病啊,我媽媽會給我打錢的,房租也是她給的,我只要管好自己的生活費就行了。”她的語氣裡聽不出來有任何焦慮,或許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說起看病了,我前幾天在醫院好像碰到過你,你爸媽怎麼沒來陪你。”

“我沒有爸爸,我媽要忙著賺錢的,我這個病是小事。”小玉的聲音有微弱的顫抖,但很快就被她隱藏掉了。

“對不起啊,但是賺錢真的比陪你看病重要麼?”我嘴上是這麼問的,心裡卻告訴自己,有!真的很重要,沒有錢,就沒有機會,那些好的醫療條件,好的醫生,都會是奢望。

小玉停下手裡的活,呆呆地看著陽臺。

“可能對她來說重要吧。我是多囊卵巢,她覺得丟臉,所以都是我自己去看,她只負責給我錢就是了。”說罷又低下頭忙了起來。

我不清楚多囊卵巢是一個什麼樣的病,為什麼小玉的媽媽會覺得丟臉?

“生病看醫生不是很正常的事麼?怎麼生個病還丟家人臉了?”我有些恍惚,可就算是艾滋病也不見得是生活不檢點造成的。病就是病,什麼時候生病成為了道德綁架的理由,我無法理解。

“可能我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吧,病只是個藉口,她應該是覺得我是她的恥辱吧。”

我一時愣住,忽然意識到,人的好奇心其實是一種惡,為了滿足內心那點自私的窺探欲,不顧當事人的感受,一層層揭開受害者的傷疤,直到血肉模糊才心滿意足的停止。說,看吧,我就說事情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很遺憾,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根本不認為這是一種惡,只是問了幾個不合時宜的問題而已。

我得承認,我也沒脫離這樣的惡。

“你別多想,哪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我說的很心虛,網上到處都是拋妻棄子的先例。

道德在一些時候是沒有力量的,無法束縛住一個放棄了愛和做人底線的人。

“算啦,不說這些。你在這裡住的還習慣嗎?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說。”

“沒有什麼需要的,挺好的。我也沒什麼選擇的機會,所以既來之則安之吧,蘇軾在《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裡不是寫了嘛,此心安處是吾鄉。所以,挺好的。”

“只要心態好就行。”

“我得去上晚自習了,不說了。”

“好,這些零食你留著,是你阿姨讓我帶給你的。”我說著指了指手邊的袋子。

小玉推脫了幾次之後,收下了。她像我們中很多孤身在外漂泊的青年一樣,習慣了獨自承受,習慣了保持距離。她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在心裡重複了很多遍,我不想欠別人的。

鄰里茶餘飯後議論的時候一定會說,看人家的姑娘,多懂事。

太早懂事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要把別人十年經歷的生活在一年內過完,前一個傷口還沒癒合,新的傷口又添在舊的疤痕上。

於是,我們只能說,我不想欠別人的。財物也好,人情也罷,終歸是要還的,對方不要還則罷了,一旦要你償還,可能一輩子都沒法還得清。

“東西收下了?”A姐正在輔導女兒做英語作業,頭也沒抬隨口問道。

“嗯,推脫了幾次,拗不過我就收下了。”我順勢坐在女兒旁邊,摸了摸她的頭。

“爸爸,姐姐一個人住,她的爸爸媽媽不擔心她會害怕嗎?”女兒抬起頭看著我問,眼睛清澈,乾淨的像一灣湖水。

“早上不是告訴你了嘛,他們要忙著掙錢,因為姐姐看病需要好多錢,她知道她的爸爸媽媽很愛她,所以也就不會害怕了。”我面色平和的撒著謊,所以,小玉知道父母不愛她,她一個人的時候應該也會害怕吧,我想。

“我的病是不是也要花很多錢啊?”

“你的病不要花好多錢,爸爸有錢,你不用擔心啦,只要你好好聽醫生的話,乖乖把病養好就好啦。”

我說著在女兒頭上輕輕撫摸了幾下,摟在懷裡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背,我看到A姐的眼睛裡有晶瑩的東西閃過。她曾經也是個小公主,如今只能偽裝成一堵牆,把所有情緒封存起來,包裹得密不透風。

“念兒,爸爸說得對,只要你好好聽話,等你好了,爸爸會帶著你和媽媽去遊樂場玩,去海洋館看海豹,好不好呀?”

“好呀,我可喜歡海豹了……”

夜裡,看著熟睡的女兒,我和A姐毫無睡意。婚後也不過是幾年光景,我們好像已經過完了一生,對未來的期待幾乎喪失殆盡。

“以後儘量不要給那姑娘直接送東西了。”

“為什麼?她說什麼了嗎?”A姐眼神裡滿是疑問,是那種我幫了忙怎麼還像我錯了的不可思議。

“那倒沒有,只不過那姑娘家庭不完整,你知道的,從你們心理學的方面考慮,她的自尊心會比我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強,而且情緒的敏感程度也是遠遠超出我們估計的,別讓她覺得我們是在可憐她,可能會毀了她的。”

“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懂心理學了。”A姐笑著拍了我一巴掌。

我們看著天花板陷入了沉默,路燈的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天花板上留下一條微弱的光。

自然發生的都很慢,太陽會一點一點升起,一點一點落下,穀物從種下到成熟要經歷兩到三個季節,懷孕到分娩要持續十個月之久,一個孩子長大要過十幾個年月,而老去是遙遙無期的事,我們都不必著急。

可現實是,我們一直都走的很匆忙,為了數不清的理由,住更大的房子,穿名牌衣服,吃更有品質的食物,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和醫療,去更多還沒去過的地方,見我們還沒見過的世界。

這些有錯嗎?我很難講清楚,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只是千萬種生活方式之一,也只是我們的千萬個選擇之一,過了某個階段,選擇也會改變。

可在選擇改變之前,我們也要承受因選擇帶來的一切結果。

生活很難用對錯來論,我們的立場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甚至僅僅只是性別不同,選擇就會不同。

現在,我才慢慢明白過來,那些物質上的慾望,那些所謂品質和健康的追求,消耗掉了自然生長的可能性,在疾病和災難面前,一切匆忙都毫無意義。

我正在胡亂的思索著生活的意義,屋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聽起來很急促,手機顯示凌晨一點五十分。

莫非是小玉才回來?晚自習十點多應該就結束了啊,或者是晚自習後她又去了醫院?

“那姑娘不會這麼晚回來吧,一個女孩子大半夜的孤身一人在外面也太危險了。”A姐說話間已經披上了外套,自從女兒生病以來,她的睡眠也變得很輕,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被她敏感的察覺到。

她準備出門檢視,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A姐神色緊張了起來,我也趕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向門口。

開啟門的一瞬間,我發現門外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正要關門,一隻手拉住了門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