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媽走後的第三天,我接到公司的拍攝任務,帶隊去了武漢。拍了長江大橋,拍了黃鶴樓,也拍了楚河漢街的星星點點,來回五天就過去了。

有時候我會有一種活在人間的真實感,有時候又覺得一切都是虛無縹緲的存在。

很多年後我再次來到武漢,想起那個少年的遺憾,他終究沒有抵達。也許是他的運氣不太好,又或者其實是我們的運氣都不太好。

回來的那天是週末,特意從武漢帶了周黑鴨,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兒。生活太苦了,總是需要一點身外之物來裝點,才勉強過得下去。

我爬到二樓的時候已經有些氣喘吁吁,不得不感嘆,電梯奪走了人們的好身體,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柔弱的像小綿羊。

安逸就像一劑毒藥,讓人孱弱,也讓人無法割捨。

就在我站著大口喘氣的時候,聽到樓上有人在唱歌,

現在的民主路,每天都人挨人。

我爬上三樓,在樓梯的轉角處看到一個少年,

十年冇回家,天天都想家家,

家家也每天在等到我,哪一天能回家?

他坐在樓梯的臺階上,抱著一把吉他,輕輕的彈著,唱著。

我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一幕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總覺得莫名其妙的遺憾。

他戴一頂黑色的鴨舌帽,穿一件白色衛衣,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

這畫面太美了,他的聲音很乾淨,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被這景象治癒了,他像一束光,照進我日漸渾濁的眼睛。

“叔叔好。”發現我站在樓梯上看著他,他停下來跟我打招呼。

“歌唱的很好,將來肯定是個大歌星,我看好你哦。”我很久沒有發自內心的夸人了,也很少能遇到一些讓人忍不住想永遠留住的美好。

“對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剛才那首歌好像是叫《漢陽門花園》,你也去過武漢嗎?”我緩了口氣說道。

“沒有,不過我很喜歡武漢,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的。”他笑意盈盈。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總能聽到他的歌聲,每天唱不同的歌,有時候也會反覆的唱同一首歌。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姜行遠,讀六年級了。”他很認真的回答我。

“喜歡看電影嗎?叔叔教你寫劇本,將來當個藝術家。”

“我想當歌手。”他就這麼無情的拒絕了我。

“不耽誤的,我看你天賦異稟,將來肯定能繼承我的衣缽,成為一代大師。”

“叔叔你很厲害嗎?你寫過哪些電影的劇本啊?”他認真的問。

“怎麼還問作品呢,在行業內你這就相當於是罵街啊,不禮貌的。”

“問作品不是很正常嗎,這麼看你還不夠出名啊,那我跟你學不到本事的。”他還是很認真。

“怎麼會呢,那叔叔教你追小姑娘,這個總不用懷疑吧?”

“可是我才六年級,那是你們這些大人喜歡的事,對我來說好好讀書才是最重要的。”

意志堅定,目標明確,我果然沒看錯,確實是萬里挑一的好苗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是那麼絕對,你聽我給你分析一波。你看啊,資料統計,現在整個中國男性要比女性多出三千多萬人,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有三千萬個男人將來是娶不到老婆的,這一點你認可吧?”

“是的。”他眨巴一下眼睛,想點頭又沒有點下去。

“那你怎麼能保證自己不是這三千萬人中的一個呢,所以說一定要趁早,贏在起跑線上,老話說的好,搞物件要從娃娃抓起。”

“中國不夠的話,那我可以在外國找啊,只要我足夠優秀,什麼樣的女人都能找得到的,所以還是要先提升自己,光從小培養戀愛技巧沒有好處的,女孩子終究會長大的。”

我瞬間愣住,這小子果然天賦異稟,邏輯條理清晰,有理有據,最主要思維成熟得不像個小孩,“可你是中國人嘛,要愛國的,怎麼可以泡洋妞呢?”

“叔叔我不傻的,搞物件和愛國沒關係的。”

“可以啊,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我也蠻喜歡你的,雖然你還不是一個有名的電影編劇。”

“你小子怎麼又戳人短處,下次再這樣叔叔生氣了啊。”他笑嘻嘻的跑掉了。

這個叫姜行遠的小男孩,前世一定和我有千絲萬縷的機緣,我很喜歡他。看著他如此快樂的活著,我幾乎忘了他也是以病人的身份來的這裡。

開始的時候,我還能分得清住在這裡的每個人究竟都得了什麼病,會不會治好,需要經歷什麼樣的過程。後來索性不再關心,在我看來,不管是病人本身,還是陪伴他們的家屬,其實每個人都是病態的。

過分關注一件事本身,對於置身於事件中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張鋪天而來的大手。

這太殘忍,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一句話,會讓別人徹夜難眠,或者乾脆走了極端。

但是姜行遠例外,他像是缺失了記憶,對病痛毫無察覺,只管朝著他熱愛的生活奔跑。

事實上他什麼都知道,他聰明極了,別人哪怕細微的一個眼神,他都能敏銳的感知到背後的用意,所以他把自己的悲傷藏起來,把憂慮藏起來,把一切會讓人擔心的情緒和行為都藏起來。

我知道,他是可以感受到疼痛的,只是他從來沒有說過。

周天早晨八點,我們剛剛吃完早飯,A姐在廚房正忙著收拾餐具,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一箇中年男人站在門外,穿著比較樸素,但精氣神看上去很好,“你好,我叫姜有成,住在404,這是我侄子姜行遠。”說著從身後拽出了小男孩。

“您好,進來坐著聊。”我客氣的讓叔侄兩人進屋。

“謝謝,我侄子你應該已經見過了,他說你人挺好,想邀請你們今天一起出去玩。”

A姐端來水果放在茶几上,“好啊,正好我們也想帶女兒一起出去散散心,來,吃水果。”A姐掰了一根香蕉遞給姜行遠。

“想好去哪裡了沒,有沒有計劃?”我笑意盈盈的看著小男孩問道。

“去爬山怎麼樣,然後露營,吃燒烤。”姜行遠認真地看著我,像是在徵求我的意見。

“這個主意好,親近大自然,正好妹妹也想去爬山呢。”A姐表示贊同,念兒高興的手舞足蹈,“去爬山嘍。”

“行,那就這麼說定了,你們先收拾一下,我們九點準時出發。”姜有成說著起身,握了手回屋了。

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留意過天空了,湛藍、遼闊,像被洗過一樣乾淨。姜有成坐在爐子前烤著肉,火從肉串的夾縫中升騰而起,又在瀰漫的濃煙中散去,姜行遠抱著吉他,唱朴樹的《清白之年》,念兒坐在他的身旁,沉醉在歌聲裡,呆呆地望著天空。

把你的故事對我講

就讓我笑出淚光

是不是生活太艱難

還是活色生香

我們都遍體鱗傷

也慢慢壞了心腸

我知道那絕不僅僅只是一首歌,幾句歌詞,那是一個少年的悲傷,他其實很難過,就好像明天他就會死去一樣。

他還太小,不應該理解這些歌詞裡的情感的。

我也很難過,如果我再愚昧一點,或者沒心沒肺,我便看不到他難過。我在心裡想,他和我有些機緣,如果他能夠分到我的一些好運,不說長命百歲,最起碼也該是個安享天年。

“這孩子心事其實挺重的,你別看他整天笑嘻嘻的,其實都是裝出來給我們看的。”姜有成遞給我一把烤肉。

“嗯,我看得出來,他過分懂事了,不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樣子。”

“我也看得出來,這孩子其實挺喜歡你的,希望你不要嫌他煩。”他臉上閃過一絲不好意思。

“怎麼會呢,我也蠻喜歡這小子的。”

“我們這些粗人不怎麼會和孩子溝通,我還稍微好一點,他爸就更不會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平常都是各說各地。你們是知識分子,孩子喜歡和你們玩,最起碼能聊到一塊兒去。”他一邊說一邊烤肉,好像也並不影響。

“孩子他爸是做什麼的?”

“跑長途的,給人送貨什麼的,一出去就是一個月,有時候得幾個月,現在這個社會,錢難掙啊。而且孩子這個情況,沒有錢他就難過了。”

“說起來了,怎麼沒見他媽媽過來。”我忽然意識到,按常理孩子生病了父母之中不可能沒有一個人來親自照顧的。

“嗐!離婚了,那女人心狠,遠兒三歲的時候就跟著人跑了,完了就再沒有回來過,她根本不想要這個兒子,就更別說管了。”

我說不出話來,你看,三兩句寒暄就是一地雞毛,把一個孩子支離破碎的童年刻畫的淋漓盡致。

人一定想忘記一些東西,也一定忘不了一些東西,越執意越深刻。

我明白,姜行遠什麼都記得,只是他假裝不記得。他像一個大人,甚至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笑意盈盈,卻無比落寞。

小玉的父母離婚了,姜行遠的父母離婚了。一個毫無正行的父親,沉迷於酒色和賭博,因一個女孩的出生轉身離去;一個不滿現狀的母親,對物質和慾望的渴求,寧可千萬人唾罵也要義無反顧的奔赴,留一個滿面灰塵老實巴交的男人獨自撫養孩子。

我開始有些不明白婚姻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了,在為人父母的時候,難道體會不到一點點快樂?

我不是他們,我無法理解。我不想成為他們,也害怕成為他們。

“既然不想當編劇,你還有什麼其他的理想麼?除了歌手!”

“其他……嗯…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將來要做一名志願者,或者義工,就是那種別人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的那種。”他說的很堅定。

“嗯。”我點點頭,“聽你這麼說,那應該是一個慈善家了。”

“也不完全是,我和慈善家不同,我沒他們有錢。”

“哎,你小子是不是感覺到我要問你要錢,提前把我的嘴堵上了。”

“你要搞物件我也幫不了的。”他趕忙搖頭拒絕。

“你這小子,你說這話就是在破壞我和你阿姨的婚姻,是要浸豬籠的知道嗎。”我故意嚇唬他。

“你是說他在外面有女人?”A姐湊過來,開玩笑的問。

“我什麼都沒說,你們大人要吵架可不能讓我一個小孩子背鍋啊,做人要講道理的。”他故意假裝很無辜。

這小子是個人精,居然學會了如何在社會上斡旋,很投我的脾氣。

“沒關係,你放心說,有阿姨保護你,不可能讓你遭毒手的。”

“他教壞小孩子,說搞物件要從娃娃抓起。”

“嗯,他說得對啊,這一點你還是要相信他的,當初要不是我看走眼了,他現在還單身呢,都是經驗之談。”A姐壞笑著說。

“我就知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倆合起夥來欺負小朋友。”

A姐哈哈大笑,伸出手在他的額頭上溫柔的摸了摸,看得出來,A姐也很喜歡他。

他忽然很認真的看著我們,表情莊莊嚴不可侵犯,讓人肅然起敬,我和A姐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叔叔,可以讓阿姨認我做乾媽麼?”

我、A姐還有姜有成同時大笑,小男孩終於意識到自己過於緊張說錯了話,臉頰漲得通紅。

“當然不行了,首先你得是個女的才行。”說完我們繼續笑了起來。

“哎呀,我一緊張說錯了嘛,你好煩人。”姜行遠扭過頭沉思了一下,又回過頭看著我。

我沉思了一下,“我覺得還是不行,你得先認我做乾爹才行,然後才是認乾媽的事。”

“可是我有爸爸了,還有叔叔,我不缺爹了。”他幽怨的看著我。

“那就沒辦法了,我們是夫妻,分不開的,捆綁銷售懂不懂?”我說話間指了指A姐,A姐會意的抱住我的胳膊,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看得小男孩一愣一愣的。

“村子裡的老頭總說一個被窩睡不出兩種人,開始我還不信。你們倆真的太像了,連欺負小孩都是合起夥來的。”他扭捏了一下,表情又恢復了嚴肅,“那好吧,我認了。”

“話說回來了,這可是要磕頭的哦。”

我話音剛落,小男孩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乾爹、乾媽,以後遠兒就是你們的兒子了。”我忽然明白過來,我們也要認真看待這個孩子了。

姜行遠得的是白血病,聽說一年多之前就有症狀了,只是他的父親忙於奔波,為了給孩子一個好的未來,沒日沒夜的穿行在全國的高速公路上,累了就停在服務區,用熱水泡一袋早就買好的泡麵,然後睡在車上度過一個夜晚。

很多個夜晚,家裡的姜行遠面色發白,感覺自己即將死去,而他的父親,正瞪著雙眼開著車,心裡默默計算著存了多少錢,離給兒子買一把馬丁的吉他還差多少。

小孩子過於懂事,於是默不作聲,裝作一切都沒發生;大人終日奔走,想以自己的方式留兒子一片安寧,卻忽略了他的需要。

直到姜行遠十一歲的一個黃昏,遠在西藏的他接到班主任打來的電話,才知道兒子的病情已經嚴重到他無法想象的境地。

他怎麼也搞不懂,他明明很努力,還是離了婚。他明白了錢的重要性,於是拼了命的掙錢,他想讓兒子的將來不再受物質的困擾,卻發現兒子根本沒有機會去享受這些他拼盡全力才得來的東西。他實在搞不懂,他每一次努力的前面,總是有一個災難在等著他,他錯了嗎?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跑錯了方向,所以註定與安穩這兩個字背道而馳。

他帶著吉他回來了,那是兒子一直想要的,卻是在病床上等來的,但他依然無比喜悅。

從此這個男人更加拼命,他不相信醫生的話,他發了瘋的掙錢,他堅信只要有錢,就一定能治好兒子的病。

於是他把兒子託付給弟弟,他們住進了西西里,住在我對門的隔壁,404房間。

“乾爹,其實我快死了。”姜行遠放下吉他,看著我認真的說。

我們坐在樓頂的天台上,我知道當一個人開始跟你說他的心裡話的時候,那麼你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你看,那片雲朵,不知道從哪裡來,一會兒又不知道要飄向哪裡。”我指著天空,那朵雲像棉花糖一樣,連成一片,蓬鬆的飄著。

“你的意思是說,這世上的事本來就虛無縹緲,煩惱就是這麼來的麼?”

我大驚失色,“你從哪裡聽出來的?要少看網路雞湯啊,年輕人。”說著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一把,“我的意思是,一會兒可能要下雨,該回家收衣服了。”

“你又不是唐僧,還操心收衣服的事。”他吐槽道。

我站起身,將他也拉了起來,“未知的事就不要去考慮了,你預判的結果只會影響你看問題的角度,沒意義的。”

“乾爹,雖然我知道你的學問都是裝出來的,但我這次還是選擇相信你。”他笑嘻嘻的跟著我走下天台。

在樓梯的拐角,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你既然覺得羞恥,就不要管我做什麼。”

緊接著是摔東西的聲音,我和姜行遠默契地看了一眼彼此,“完了,有熱鬧看,差一點錯過。”

我們倆一臉八卦,然後加速往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