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兵們動手之前,朱貴就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到了茶樓。

茶樓的位置恰好能看得到菜市口刑場發生的一切,或許過於震驚,茶客們靜默無言。

不知道,誰先嘆了口氣,茶客們這才慢慢地開口說話,默契地沒有說刑場那一幕。

虞丞相這一案牽扯到去歲屏、寧、雲三州的大旱。

朝廷發了賑災糧,但誰知到了地方卻不到一成,還都是些摻了沙子的舊糧陳米。

當這一樁案子被揭發出來時,舉朝震盪。,

而這一切的罪責,最後查出來是虞丞相背後操縱。

世人不信,可證據一樁樁一件件地擺上來,都證明了虞丞相確實收受賄賂。

更何況虞丞相本人都已經簽字畫押了。

“現在的衙門越發無能了,冤假錯案判了一例又一例。”有人嘟囔道,“前些日子,監牢裡還跑了個無惡不作殺人犯,至今都沒有抓回,任由那一夥惡人潛藏在梁京城,據說都跑到我們西市來了。”

“那殺人犯還有兩個同夥哩,咱小老百姓怎麼是他們的對手,這幾日關好門窗,早點家去吧。”

“說得也是,早點家去。”

早點回家,似乎成了共識。

原本能在茶館混一下午的茶客們,飲完茶,吃完茶點就相繼離開。

夥計邊是收拾殘局,邊是嘟囔:“今兒個這些客人走得倒是快,那惡人當真這般可怖?”

朱貴忍不住搖頭,接話道:“瞧外頭死了這麼多人!他們不是怕那殺人犯,而是被外頭給嚇破了膽。可虞丞相是什麼人,死了怎麼會成惡鬼,笑話!平安啊,再陪我喝會兒。”

說著,朱貴朝南邊地面倒了一杯茶水,祭奠誰不言而喻。

疾平安想了想,也敬了一杯茶水。

有怪莫怪,百無禁忌。

朱貴今日也沒有雅興了,如牛嚼牡丹般喝了一杯又一杯茶水,好似在喝酒。

那些精緻茶點,一個接一個被疾平安消滅。

直到夕陽落下,兩人才分別。

疾平安拎著一盒茶點,回了蒿李巷。

蒿李巷裡頭似乎格外熱鬧。

“都給我牢記這幾個人的畫像?他們都是窮兇什麼極惡的殺人犯,見到了可別和他們發生什麼衝突,趕緊來衙門找我們,有線索者,賞錢五十,清楚了嗎?”

一個年輕衙役高高舉著一張畫像,站在井邊,朝著身前蒿李巷眾人,細細囑咐。

老衙役則是坐在井沿上,一手啃著不知道從哪摘下的桃子。

站在最前頭的是,碼頭工作的高銘,蒿李巷的人習慣稱呼他為大高。

大高高聲道:“得嘞。”

得了回應,衙役們也不停留,立馬轉身要離開蒿李巷。

老衙役隨手將桃核丟在地上,轉身對上疾平安的雙眼,手立馬放在腰刀上,似乎便要拔刀相向。

疾平安立刻側身讓出來半條道。

老衙役依舊警惕地盯著疾平安,直到確定疾平安沒有殺意。

“師父,怎麼了?”小衙役頭一回見老衙役這般緊張。

“無事。”離開蒿李巷,老衙役全身放鬆下來。

他不是第一次遇到疾平安。

兩人在疾平安剛搬進蒿李巷,跟著桑竹去衙門辦落戶時就見過。

當時老衙役頭一回感受到很強的危機感,他多番試探,也沒瞧出疾平安的深淺。

這幾日巡街時,也故意多來了幾次蒿李巷和肉鋪,沒有任何異樣。

這一次同樣如此。

許是他最近辦案太過於緊張了。

衙役們走出了蒿李巷,大高立馬站直了身子,拍著胸脯:“大傢伙放心,有我在,這些個惡徒就不敢傷人。”

有大高,自然有小高。小小高有些瑟縮,他家住在頭一戶,若是遇險,必定他是頭一戶。

而他身材不似大高壯碩,平日裡只會埋頭做些吃食,決計是打不過惡徒的!

只能焦急地團團轉:“該當如何?該當如何?”

“要不這些時日我們各家出一人,兩人一組警醒些。”方秀才開了口。

柔娘子家沒有男子,自然是不能算上,只有大高,小高,方秀才和疾平安四人。

“這個主意好。”小高立刻諂笑道,“大高咱倆都姓高,不若一組吧。”

“誒,這主意是我出的,自然是我和高銘兄一組。”方秀才急了,他可不想和疾平安一組。

“方秀才,你前些日子可是嫌惡大高身上總是有股汗臭味。”小高妻子溫氏忍不住開口。

方秀才妻子李氏掐著腰,為丈夫爭取:“溫氏,休的挑撥離間!我丈夫機敏,跑得最快,且是身受名士舉薦的秀才,在衙門也是有幾分薄面的。”

若非家財淺薄,無法安排妥當,早就做官了。

“是是是,你丈夫跑得快,到時候把高兄丟到一邊,獨自逃命了。”

瞧眼前一時半會也討論不完,疾平安灌了一肚子的茶水和糕點,人有三急,她尋思著先回家一趟,順道把茶點放回家。

“誒,疾平安你往哪兒去?”方秀才高聲詢問。

疾平安頭也不回道:回家。等你們討論好了,告知我一聲,若實在不行,我一人足矣。”

“你一人足矣!”方秀才學得頗為陰陽怪氣,著實看不慣疾平安這幅態度,“那就你一人吧,也省得我和小高兄爭高低了。”

但方秀才到底是在說氣話。

哪怕疾平安說了她一個人足矣,也不可能真的讓疾平安一個人,畢竟這關乎蒿李巷所有人的安危。

所以,小高叩響了疾平安的院門。

疾平安早早吃完了飯食,瞅著荀阿婆教小羽兒識字。

荀阿婆識的字也不多,但教導小羽兒綽綽有餘。疾平安平日裡蹭著小羽兒的識字課,也認識了不少這個時代的常用字。

聽得有人敲門,疾平安想探頭去看,卻只看到人高的密竹圍牆。

前些日子,疾平安定下的竹子到了。

疾平安連夜把圍牆給紮好,順道用剩下的竹子在院子裡做了個簡易的廁所。

“誰呀?”疾平安吃飽了飯,有些懶散。

“是我,小高。疾兄弟啊,我來和你商量一下晚上巡查的事情。”小高的語氣低落。

最後大高還是選擇了方秀才,這兩家正一塊親密地吃晚飯。

疾平安只好起身,去給小高開門。

小高和他的妻子溫氏,都是老實本分的人。

而老實本分換個說法,就是被人欺負到頭上了,也不曉得還手。

此刻,小高眼眶微紅,哀求地盯著疾平安:“疾兄弟,他們說你和我一同巡視,他們巡視前半夜,我們巡視後半夜。”

後半夜難熬,是個苦差事。

“好,幾時起?”

“丑時。”

此時不過酉時末,夏日裡日頭足,天空還一片大亮。

“我知曉了,屆時再見。”疾平安沒把人迎進去,只在門口聊著。

小高還想說些什麼,但見疾平安這一副送客模樣,把話都吞回了肚中,吶吶道:“好。”

為什麼總感覺疾兄弟一點兒也不害怕?難道傳言是真的?

他亦是個殺人犯,所以見慣了?

……

荀阿婆最近在幫人洗衣服,每日裡不多不少有個十錢,從早忙到晚,還要貼進去皂角錢,水錢。

好在疾平安的院子裡有井水,倒也能存點錢下來。

方才衙役說的話,她比疾平安聽得多些。

“那夥人有四個,你們就只有兩人,如何能行?方秀才有些拿大了。”

見疾平安坐回到身邊,荀阿婆讓小羽兒自已在沙地裡寫字,自已拿著一件衣衫縫補。

“不過也不一定碰上。若是真碰上了,平安你雖身手好,但雙拳難敵四手,以自身安危為主啊。好了,這衣服你穿上瞧一瞧。”

疾平安愣住:“給我的?”

“你統共就兩身衣服,每日裡洗了脫,脫了洗,要乾淨得很。這些日子天氣陰沉,衣服沒幹,你就往身上穿,可別著涼了。”對荀阿婆來說,疾平安救了她們祖孫倆,又給房子住。

她欠了疾平安太多,不知道怎麼回報,就只能盡力對疾平安好。

“溼衣服穿了會生病,疾哥哥,你這麼大了,還不懂事。”小羽兒向來不喜歡練字,一心二用。

沒人是過慣了苦日子的。

疾平安拿了衣服,進屋去換了。

她走出來,給荀阿婆一瞧。

荀阿婆擰眉,拿起了針線:“這裡似乎緊了些,我用剪子剪開些,平安……”忽的,荀阿婆不動了,她驚愕抬頭,臉上的皺紋都被撐平了。

那個手感,若她沒猜錯,平安是女子?

疾平安自然是感受到了那股子力道,但她並不憂心,荀阿婆是個知分寸的。

何況她從來都沒有說自已是男子。

對上疾平安沉靜的眼眸,荀阿婆忽然平靜下來了:“平安,你不要動。我給你改改。”

手下動作平穩,不消片刻,衣服就被改好了。

小羽兒湊到疾平安身邊,豎出個大拇指,直誇好看,這是疾平安教給她的誇獎姿勢。

得了新衣服的疾平安,也是很高興,高舉起小羽兒,帶她體驗了一把飛翔的快樂。

小羽兒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荀阿婆笑著瞧眼前兩個人玩鬧,人活得久,經歷的世事也多,這心情收拾得也足夠快。

“好了,平安你後半夜還要巡視,早些去休息會兒,明日還要上工。”

話說回來,似乎從未見平安來過葵水。

難道方才是她的錯覺?

“好吧。疾哥哥,你早點休息,打跑壞人哦,加油!”小羽兒握緊拳頭狠狠給疾平安加油鼓勁,這也是疾平安教的姿勢。

目送走了荀阿婆和小羽兒,疾平安也回了房間準備休息。

古代生活著實有些無聊,21世紀的夜貓子,都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

是夜,月明星稀。

忽的,一大朵烏雲慢慢地遮住了那輪明月。

黑夜中,人影一個接一個往蒿李巷趕來,跟在最後頭的是提著燈籠的老衙役。

他到底是老了,跑不動了。

得,就讓年輕人表現吧。

他慢悠悠地經過蒿李巷,往另一條巷子裡頭走去。

蒿李巷是一條短小的死巷,盡頭有一堵三人高的石牆,饒是人身手再好也越不過去。

哪個逃命的,會選這麼一條路。

然而,今日就來了四個不識路的傻子。

巷子口衙役們走了一遍又一遍。

“大哥,怎麼辦?”

“先休整一番,我們後夜再走。”

角落裡,被捆成毛毛蟲的兩人,驚恐地瞧著眼前四人。

大高和方秀才在井邊警醒了半柱香,又覺得無聊,便取了些豆子鹹菜,邊吃邊聊。

可誰知那麼倒黴,被四個人捂住了口鼻,綁到了角落裡。

“他們兩人怎麼辦?”

“殺了就是!”

天要亡我!方秀才痛苦望天,這輩子他就是時運不濟!

大高想要拼死一搏,努力掙脫麻繩,卻折騰出幾條紅痕。

“你們便是衙門裡跑了的殺人犯?”

突兀的,上頭傳來了這麼一句。

四人俱是抬頭往上看去,便見牆頭趴著個人,那人一身麻衣,背後揹著一把刀,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從牆頭跳了下來。

“大哥,又來一個。”

“殺!”

剎那,四人同時舉拳動手,衝向疾平安。疾平安手中持竹,猛地向前一刺,推倒一人,而後橫掃一片,兩人接著倒地。

竹竿也斷了。

“無疾,竹竿沒有你好用。”

【區區小嘍囉,竹竿足矣。】

被刺倒的那人捂著胸口往後退去,兩人忙去扶他。

“你找死!”未受傷那人手中不知何時拿了把菜刀,橫衝直撞地衝來。

竹竿輕敲腕部,菜刀應聲掉落。

“你究竟是何人?若今朝放我們兄弟四人一命,我兄弟私藏珍寶盡數給你。”

疾平安垂眸瞧著地上四人:“晚了,他們來了。”

疾平安撿起地上的菜刀,割斷了綁著大高和方秀才的麻繩。

老衙役闖進來時,吩咐小衙役們捆好四人,隨後撿起了那半截竹竿:“有刀不用,用竹竿?”

“用刀怕留不住手。”疾平安老實回道。

“你殺過人?”老衙役敏銳點出。

大高,方秀才手抖了抖,驚恐地看向疾平安。

疾平安沉默了許久,緩緩道:“殺過幾個頭戴綠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