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的自動電子語音播報如期而至地響起,靠在後門左側的立杆旁站立等待多時的馬刈,在一聲突兀刺耳的放氣聲響起後,緩慢走下了車。

對於學生來說,一週之中最開心的時間,必然是週五晚上,儘管現如今孩子們的週末,早就被各種補課班和興趣班佔據了絕大部分,他們還是能在少的可憐的時間中,找到屬於他們每個人自已的樂趣。這是屬於孩子們獨有的天賦和本能。

但這種情況,對馬刈來說恰恰相反。

馬刈下車的站點是一處小區,他家也在這片小區裡,站牌離小區門口不過十來步,再加上高個子,運動神經也不差,他走路一直都是緊促的步調,因此馬刈每次週五回家用的時間都不會太長,從下公交開始算也就不到五分鐘。

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了往日的急迫,更沒有了回家的衝動,甚至心裡生出了一絲無助,一種即將衍生出不解,無奈,恐懼等一窩蜂亂糟糟消極情緒的無助,漸漸的,他停下了腳步,站在自家所在單元的門口,明明就是在自家門口,可他就是遲遲不願踏進去。或者說,他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已早已應該習慣的場景。

小區裡每橫向兩棟之間都各有一處長廊式的涼亭,早已失去稜角的木質長椅,粗糙不平的水泥立柱和頂架上交錯纏繞著許多紫藤,遠處的夕陽又一次望著這個世界,久久不能離去,光芒斜散,透過紫藤蔓牆,將斑駁的碎影映在了馬刈平靜的臉上。他輕輕閉上雙眼,本想著在這離家最遠的綠亭角落裡稍微享受這本該理所應當的短暫祥和。但腦海中浮現出的,全是週三晚上發生的一切。

雖說馬刈的家庭一直以來都揹負著各個方面的壓力,但靠著父母兩人的努力工作,直到今天都能夠做到維持基本生活水平。所以他們一家的日子本應該是普普通通,也足夠簡單,足夠幸福的。

但生活,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人,亦是如此。

從馬刈上初中開始,他就明顯感覺到家裡簡單快樂的氛圍逐漸多了許多不知為何會出現的,突兀的,黯淡無光的不規則色塊,逐漸扭曲著整個畫面,那副一家人和諧歡欣相處的畫面。

他們變得彼此之間不能理解,也不會去理解;相互之間不能體諒,也不會去體諒;相處時更是從陰雲密佈的抱怨或是沉默,逐漸變為情緒激動的,旁人看來不可理喻的爭吵,他們調高著嗓門,歇斯底里地爭辯著生活中的各種油鹽醬醋,雞毛蒜皮;他們據理力爭,力爭能為自已找到強而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自已絕對正確的理論和對方罄竹難書的罪狀,為此,他們開始相互攻擊對方,用最鋒利的話語不留情面的扎進對方的肉體,用最惡毒的謾罵面色兇惡的詛咒著對方和他們的家人,用最刻薄怨恨的譏諷肆意破壞著十幾年時間建立起來的信任和感情。更有甚時,家裡一切能夠拿起來的東西,都會變成他們發洩的工具和毫不猶豫往對方身上狠狠摔去的武器,最後大打出手,事情也變得徹底無法回頭。

就像週三那晚一樣。

九點半剛下晚自習回家的馬刈,本想趁著那天有時間把美術興趣班留的速寫作業做一個簡單收尾,結果開啟家門,就看見倒在門口的鞋架,七零八落各不成雙的鞋子,碎了一地的不規則形狀的盤子,碗筷,剩下不到半瓶酒的正不知所措地平躺在地上的易拉罐,門上和牆壁上濺漬著的湯汁和蛋液,剩下的就都是一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梳子,花露水,靠枕,遙控器,電池,和桌椅板凳的各種碎片。房間裡慘白的燈光清晰地反射著他早就本該司空見慣的一片狼藉。還有一樣本該習慣的癱坐在地上的,左手手臂佈滿抓痕的父親,和緊閉房門的母親臥室。

這樣的場景,馬刈自已都已經忘記這兩年他見過了多少次。第一次見到這個場景的馬刈感到了無比的恐懼,一種無知覺但卻無法躲避的,充滿壓抑,令人窒息的恐懼,而後這種恐懼,慢慢的變成了不解,不解他們為什麼會為了各種事情不停的爭吵,不解他們為什麼會在各種時間各種地點進行爭吵,不解他們為什麼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相互之間沒有一點理解和體諒,有的只是無休止的爭吵。最後這種不解,在馬刈發現親戚、朋友、同事、馬刈自已甚至是派出所的民警同志每天對父母苦口婆心多方面多角度的勸撫之後仍就無法改變這一狀況的時候,那深深的無力感和悲傷裹挾著他慢慢地沉入了海底。他開始變得冷漠,開始不去理會他們,不去想為什麼他們會變成這樣。漸漸的,他變得不再期待回家,不再期待家裡的一切,只期待著能夠去往學校,和同學老師們一起的生活,期待著在興趣班上練習素描和彩畫技巧的時光。只有這些時候,才能讓他感覺到屬於他的寧靜祥和,才能讓他暫時擺脫那讓人手足無措的壓抑和痛苦。儘管他知道,這一切,終究是無法逃避,無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