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11日。

高一第二個學期的第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就在清明節後的兩天,進行了第一次月考。我的警惕是應該的,這個班上確實存在著對手——這一次我取得了班級第三、年級四十一的成績。我一方面是欣喜,因為所謂清北班還是有人不如我;另一方面則是鬱悶,因為沒達到班級第一的預期,也因為溫晶晶居然考了班級第四。

我承認,我重個人恩怨。

這次在班上超過我的兩人,一個是馮芷貞,她是個頗為恬靜而木訥的女孩兒,齊劉海、大眼鏡,一看就像典型的靠譜的學院女生——也許聽起來不是很靠譜,但很多時候,我能透過外表、打扮來對一個人做出相當準確的判斷;另一個是郭文豪,個子不高,但黝黑敦實,乍看上去就像個再平常不過的男孩,在球場上就屬於專門用來襯托別人的那種——但你若仔細端詳他的面孔,那雙透亮的眼睛肯定會狠狠地吸引住你,就是這對小小的黑珍珠給他平凡的面龐籠上了一層睿智與純良,我倒是希望今後有機會能進一步瞭解他。好吧,其實他倆成績好也不是空穴來風,畢竟一個團支書一個課代表,難道這個班上還有其他人能當班委嗎?

在三月,學校還舉行了運動會,然而並沒有什麼可說的。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被強制捆在看臺上整整三天就是一種煎熬。有人可能會說,運動會是為了培養集體榮譽感,但對於一個人心從來不往一處去,至少大部分人是這樣的團體來說,再美好的初衷恐怕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看看我們班跳長繩倒數第一的好成績吧。

但總的來說,運動會整整三天不用上課、沒有作業還是挺爽,只是學校的強制要求讓這塊美玉沾染了些汙瑕。

為什麼很多學生總是對學校的安排不滿?畢竟眾口難調,要考慮各種因素、協調各個方面,最後整個裡外不是人,沒辦法;但是有的時候,被罵得可一點不冤——一開始,當得知要組織遠足活動時,許多學生都異常興奮;但當得知時間安排時,情況頓時兩級反轉——什麼?4月11號?不是星期天嗎?要搞清楚,星期一到星期五在學校辛辛苦苦了整整五天,星期六白天上自習,只有星期六晚上到星期天白天是學生僅有的休息時間。不明白,明明可以安排在星期六,憑什麼擠佔學生本就難得的休息時間?而且還“除特殊身體情況外不得請假”,所以,同學們的欣喜若狂很快變成了怨聲載道。

我在心底也十分不滿,但我並未表達出來,似乎很矛盾,這是因為我想將自已與班上的其他人區分開。“弱者才會抱怨,強者只會適應”,或許算是一種精神勝利法,但畢竟平時當那些成分滿腹對老師、作業、學習的鬧騷、埋怨時,我也總是抱有一種鄙夷的態度在心底。月考前,這種態度還比較溫和,畢竟還沒有真正摸清彼此的底細;而月考後,成績給了我強化這種態度的資本——即是可能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過這種變化。

不情願是免不了的,但“不準請假”也是免不了的。今早七點多,各班就在佈滿露水的運動場上列成了說不上多整齊的隊伍,等著年級主任的一聲令下,開始這次鑿空之行軍——是的,我們年級是“榮幸”的第一屆。

沒辦法,“強者”就得適應。

“弱者”也得忍著。罵罵咧咧的隊伍漸漸的還是平靜下來了,隨後,嬉笑打趣聲漸漸起來了。再怎麼說都得走上一整天,還是得想辦法打磨時間。

這次遠足的隊伍是打亂安排的,周圍的人也許彼此並不熟悉,聽說餘原這樣安排是為了讓同學們進一步熟絡起來。對我而言呢,都沒差別,反正這頭一個月除了小組成員,並沒有誰能再稱得上熟悉了。

我被安排在第一排,我覺得是挺幸運的,背對著幾乎所有人,只要願意就可以無視他們,享受自已的空間。但同時不幸的是,三人為一排。

秋雁韻先主動向我拋來了話題。“等會兒怕不是要下雨哦,前幾天不是天氣預報還說是晴天嗎,今天早上起來一看又成陰天了。”嗯,英國人管這叫“weather talk”,表面上談天氣,實際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沒什麼玄乎的,就是寒暄罷了——但也許她真的是想和我討論天氣?畢竟我不確定秋雁韻的腦筋是不是那麼複雜。

秋雁韻,這個名字在報到那天點名時就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中,如此詩意盎然。美名配美人,更是賞心悅目。是的,秋雁韻絕對算得上個美人,杏眼柳眉,絳唇柔頜,秀頎白裡融生氣,順發鴉黑齊肩頭。遠遠觀之,不覺而嘆。可惜,名美,人美,心卻不一定美。不是說心不美就是醜,就是惡劣歹毒,只是達不到德才雙修那樣君子般的美好罷了——就是有點傻……還是說“簡單”吧。她跟她那群圈子裡的人比起來也似乎更“簡單”,說話直來直去,笑聲肆意昂揚,見到人總愛露出酒窩與虎牙,到現在沒有聽到過關於她複雜的情感八卦。跟這種“簡單”的人聊聊有什麼不行呢?隔絕掉別人的聲音是我自已的選擇,和別人開啟話匣子也是我的決定,人設都是自已立的,況且一整天憋著肯定會搞出毛病的。

“說實話,我不太信天氣預報。”我如此回答道。

秋雁韻語言的閥門就此開啟,開始喋喋不休。她好像真的就是打算和我討論天氣。“所以真的要下雨啊?你看這天陰沉沉的,還有這雲,是不是像要下雨?什麼天氣預報啊!哎呀,現在這風吹起來還有點涼啊!我看了天氣預報,就只穿了短袖校服和校服外套。等會兒下雨把我妝弄花了怎麼辦?看得出來我的妝嗎?我畫的很淡,應該看不出來吧?又不是上課應該化妝沒事吧?哎呀,什麼天氣啊!啊——”

我沒多說什麼,就“嗯”了幾聲作回應。

“有什麼嘛,本來這就是該我們休息的時候,他叫我們出來幹這種事,還好意思查你化不化妝?”何胡競抓住化妝這個話題的頭兒,插了進來。

“就是!他敢!”秋雁韻嘟著嘴嗔道。

何胡競借題發揮,批判起學校來。於是我又矛盾了起來。“有什麼辦法呢?他重點高中,就是為所欲為。只是明明這麼智障這麼苦,還是一堆人擠著堆錢進來。”

“屁個重點高中!那又怎樣?週末不是就該休息嗎?”他似乎沒聽出我的陰陽怪氣,自顧自較真著。

何胡競就是這樣,如此普通,卻又如此自信。自信是好事,自信往往也代表著性子直。何胡競說話從不拐彎抹角,想到什麼就一臉義正言辭地發表出來,從不矯揉造作,我挺欣賞他這股“直”的勁兒——他腦筋也的確是“直”,有時他就像那不打雷不動口的王八一樣咬死不放鬆,一點小事理論半天;就算自已的觀點已經很明顯地不佔上風,他還是一直“直直”地往前頂。再就是他的直腦筋在學習上變成了負累,常常拖著他轉不過彎來。但總之,我不討厭他,但也說不上喜歡。何胡競在班上屬於成績不行,但私下生活沒什麼可批評的那一群人,像是但丁的《神曲》中,那些被毒蟲啃咬的“無毀無譽”的幽魂,這群人佔了我們班的一半。好好學習,成績不錯的則佔少數。還有一部分,就是那些惹人生厭的學業上碌碌無為,私生活混亂不堪,品格惡劣惹是生非的“社會人”。當然,這只是我傲慢與偏見交加下基於我自已的價值觀做出的區分。世界上本就沒有什麼真正嚴格的界限,在今後和他們的相處中我會意識到這一點。“無毀無譽”並不是但丁所說的罪過;也並非完美無瑕才稱得上優秀;那些現在被我所鄙視的,也會有他們隱隱發亮的時刻。

路還長,總得來點解悶的法子。我們走在前面的就和自已一排的人想方設法地找話題來扯;中後部的隊形早就已經潰散了,各自尋著熟悉的身影,又重組成了由一個個團塊兒拼成的看著無序又貌似有序的新隊形;甚至有兩個活力充足得讓人難以理解的女生,一路哼著歌一路挽著手蹦蹦跳跳地往前面飛去了。

天空不善於掩飾自已的心思,蘊藏在蒼浪中的雨的契機早已不是秘密——飛散的小水珠給每個人的肌膚一個帶著涼意的親吻。大家陸陸續續地戴起了校服的風帽。雨並不大,但微塵般漫天飄飛的雨粒很快浸溼了目光所至的一切。

遠方的景色在煙雨中漸漸模糊了起來,青蒼的天像要融化似的,瀉出稠密的霧氣堆積在山頂上,等到摞得太高,薄霧又如流雪般沿山谷而下。不知是驚訝於自然的魅力,還是感受到了一絲無形的感傷,秋雁韻哼起了歌,輕輕地,空空地。我倒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了點感傷——王薇鳳的競選結果不盡人意。可憐的王薇鳳,她其實從一開始就已經輸了。有能力的大有人在,憑什麼讓別人記住你呢?主席之位一開始便是內定的尖子生,副主席之位自然也輪不到一清二白的王薇鳳。雖然最後被調劑到了學習部部長的職位,但對於她的傲氣無疑是狠毒的踐踏。大家都勸她,她能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超過很多人了,接受自已的平凡之處或許對自已是最好的。她不同意,就因為她平凡的出身,所以就得卑躬屈膝於那平庸的好出身的教師子女嗎?

不能說王薇鳳太敏感,主要是除了主席,你副主席,包括其他好幾個頂層幹部身份上的共同點都不言自喻,怪不得別人多心。

可王薇鳳總歸是個“識大體”的人,她埋怨與不服氣是一回事,但她認真幹工作又是一回事了。王薇鳳也是常人,各種情感情緒該有的都有,但拎得清私事和公事難能可貴。學習部部長的工作她到目前幹得都很不錯。年級要求每次考完試後都要對所有人的錯題整理進行檢查。但這錯題整理事兒呢,不是說不好,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做,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拿出來讓你看。況且年級部以往的做法也無非是叫部委或者學習委員到每班去挨個兒翻翻,記下哪些做得好,日後表彰,哪些做的差,公開批評,也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所以說年級他重視吧,又好像沒那麼重視,下面負責檢查的覺得尷尬又費時間,被檢查的呢又不情不願,搞得最後誰也不高興。這個工作落到了王薇鳳頭上,她想著不能像以往這樣。為什麼要進行這項工作?王薇鳳想,不就是為了督促同學們做好錯題歸納整理,在每次考試後反思總結、爭取提升嗎?但歸根到底,外來的拉力未必能起什麼作用,內部的動力才能驅動前進。簡單來說,就是這些陣仗鑼鼓喧天的表面工程屁用沒有,你叫不醒裝睡的人——這是不久前王薇鳳和我聊天的原話——那些不思進取的永遠不會為了這些事情費半滴墨。但是年級部安排下來的工作又不能不做。既然如此,年級部不是要個結果嗎?那就給他個結果吧。不必讓每個人都捲進來,就做成類似比賽那樣,誰覺得自已做得好,願意分享出來,就自已上交上來,他們學習部找個時間集中討論一下,再交給年級部過目一下,那些大人物自然也喜歡看些好看的東西。於是,這項活動的流程就從“檢查——記錄——上交資料——廣播點評”變成了“自願提交——選優——主任過目——簡單表彰”。願意做這件事的學生可以獲得鼓勵,不願意做的也不用絞盡腦汁來應付,主任則親自看到了年級的“一派好氣象”,不管這項工作到底有沒有作用,至少大家都開心。說實話,王薇鳳的“政策”稱不上多驚世駭俗,實際上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但從來沒人願意把綁在眼睛上的布條扯下來。

後勤的轎車慢慢沿著路邊一個班一個班分發雨衣,對於已經淋了好一陣的同學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況且沒過一會兒,淅淅瀝瀝的雨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什麼怪天氣啊!”

陰沉的雲層撕開了一個口子,接著又是一個,兩個,越來越多的光束刺破雲層射向大地。白色漸漸在湛藍的空洞周圍暈開,宣告了晴朗的訊息。

“看來今天的穿搭還真穿對了。”

一段時間後,同學們陸陸續續地脫下了外套,從煙雨朦朧走進了初霽春陽。

這次的路線不算太曲折,先沿著最外圍的繞城公路,然後爬上棠山,再原路返回;但心情卻是真一波三折——雨停後先是抱怨了一陣古怪的天氣和低效率的後勤,太陽出來後歡呼好天氣的到來,到了爬山的時候又開始詛咒太陽的“毒辣”。

大部隊停歇在了山上的一處停車場,標誌著這次遠足終於完成了一半。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快下午一點了。午餐——麵包和牛奶——開始一個班一個班地分發過來,以確保疲憊的我們不至於餓死。

每個班級在原先三人一排隊伍的基礎上變成了六人一排的長方形,我坐在其中一角。李珀緹過來坐在了我旁邊——我們兩個班緊鄰著。我也向她那邊稍微挪了一點,和我們班拉開了微不足道的一點距離。

“累死了。”她抱怨道,然後咬了一口麵包。

“我腳都快走斷了。”我撕開面包的包裝,回道,“爬上來這段路差點沒把我腿廢掉。”說罷,我大大地咬了一口這賣相可憐的午餐,又不得不加了一句,“這真吃得飽?”

“他覺得你餓不死就行了。”

我飛快解決掉一個麵包,開啟第二個。“你怎麼不用飛的?那不就輕鬆了?”

李珀緹白了我一眼,嚥下了一塊麵包。

突然一陣猿猴般的嘻叫聲傳來。“你們班的?我還以為是我們班呢。”我向後看去,李珀緹班上的幾個男生瘋了似的上躥下跳。

“是啊,我們班的,畢竟我們兩個班不是難兄難弟嗎?”

“是嗎?真能一樣?”

“是有點不同吧。就是特殊嘛。”

“是啊,特殊。”

“差生不給特殊照顧怎麼扶起來?”

“是啊,誰服氣呢?”

我們兩個相視幾秒,一齊笑出聲來。這時,那晚的不快已煙消雲散。

李珀緹趕緊塞了一口麵包進嘴巴里。“誰說特殊教育不算特殊呢?”

“還是班班有本難唸的經啊。”一邊說著,我把吸管插進牛奶盒。

李珀緹盯著我的眼睛,說:“‘班班有本難唸的經’,這麼說,你已經把自已當成班上的部分了?”

我吸了一口牛奶,不知怎麼說好。“有什麼辦法呢?這學校又不搞走班。”我朝著我們班那邊瞥了一眼,又說:“雖然不完全想,但總得去適應它。”

我回過頭來,李珀緹腮幫子鼓著,沒說什麼。我便又說:“我又有什麼資格去想脫離這個班呢?連第一都沒考到,我還怎麼好意思說我有多少能耐去清北班呢?”

“你少來!”李珀緹將兩個包裝袋揉到一起,放在身邊,拿起牛奶來,“不要說你怎麼怎麼成績不好,我呢?成績比你差的多了去了。而且現在說全面發展,你會唱歌會主持會畫畫,這不比好多書呆子強?”

“現在還有多少純正的書呆子?都是從小就上興趣班的了。”

“既然如此,那就是每個人都有一技之長,每個人都獨一無二的。你總是盯著別人,想著怎麼向著別人去靠。你不知道,在你身後也有很多人像你一樣,只不過是他們盯著你,想像你這邊來靠。上上下下都這樣,活得也是累。不如只找準自已的路,照自已喜歡的活法來活。”

“說得輕巧,但身不由已啊。社會裹挾著你向前湧動,哪兒是這麼容易停的下來的呢?想到這一點很簡單,想通這一點卻未必。”

“或許就等某一個契機。”

“什麼時候到呢?”

“不知道。”

“……”

“……”

“或許。”

“或許?”

“那會是那個契機嗎?”

“什麼?”

“為什麼我們會有那樣東西?還有多少人和我們一樣?”

“或許……”

人群又騷動了起來,年級主任沿著一個個班宣佈還有最後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各個班抓緊收拾起了東西,張羅著照起了合照。

上山累,下山的路也不好走。明明很想快些往回走,卻還得用痠痛的小腿緊緊掛住“檔位”。看似有序的隊伍很快又錯亂了起來。但至少休息了片刻後大家的精神也算是恢復了一些,彼此交整合一個個小組,春遊般說說笑笑起來——苦中作樂總是很好的品質。

我們兩個班前後相接,李珀緹很快就溜到了我身邊來。

“天氣好了。”我抬頭看了看天,說。

李珀緹撇撇嘴:“準備熱死在路上。”

“別死,還有作業等著你。”

“你們還有作業?”

“不是都要寫個‘走’後感嗎?”

“誰理他。”

“不愧是簡老師的女兒啊,就是豪橫。”

說著說著,我們很快就飛到前方去,把我們的班級丟在後面了。身邊沒了熟人,我們的話題也放肆了起來。

“煩死了,週末還得來受著罪。傻逼學校!媽的,不想讀書了。”李珀緹抱怨道。

我皺皺鼻子,回答說:“不讀書就沒法生存。現在世道是這樣的。”

李珀緹嗤之以鼻:“人各有樣,活路各不相同。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活著也沒什麼意思。”

我扭頭看著她,眉頭扭成一團:“那你說你靠什麼吃飯嘛?”

“嗯?”她也扭頭過來,嘴角一翹,“開鎖。”

我先是一怔,隨後眉頭舒展開來,釋然笑道:“你開鎖?怕是直接把人家門給卸了吧!”

“我也沒見得把你整扇窗弄下來啊。”她嗔道,“不僅開鎖,開什麼都行,什麼開瓶開罐都可以接。你想開什麼,交給我就行。拿錢,辦事。”

我被逗樂了,李珀緹很擅長一本正經地說笑。我問她:“那你看我能幹什麼啊?”

“你……給別人做隔音?”

“那不得把我給糊在牆裡面?到底是我給別人做隔音,還是我給別人‘作’隔音啊!”

“那你還能幹嘛?隔……隔熱?嗯……你的能力到底是個什麼原理啊?”

我雙手插進兜裡,仰頭思索片刻:“嗯……我也說不太清……或許就是把一種物質……或者……能量和某個目標隔絕開?就像我把自已和聲音隔絕開,還有……哦,有次我可能還做到把一個人和空氣,額……至少是氧氣隔絕開了……吧?”

李珀緹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的眼睛。

“沒死。”我補充道。

李珀緹很快回到狀態,分析道:“隔絕氧氣……誒,當消防員。”

我一想,好像是這個道理。不對,怎麼還真順著她想起來了?

“好了,不扯了。我還是沒那麼大膽。放剛改革開放那會兒我肯定不會是下海經商的那批。我還是乖乖讀書好了。”

“死腦筋,沒救了!”

“對呀。有的人活著,但早就死了。”

“哎呀,整天死了活了的,晦氣。”

“你還講究這些?誒,不是,剛剛誰先說死的啊?”

李珀緹一甩頭:“誰啊?”

我從鼻子中長吁一口氣,微微聳了聳肩。出了口氣,感覺放鬆了些——到了山下,路也平了,自然也輕鬆了些。

“慢點,”李珀緹招呼我道,“再快就到我媽那班了。”

“這麼不想見你媽啊?”

“囉嗦。”

“嗯?我還是你媽?”

“都是!”

停頓片刻,李珀緹又接著說:“其實吧,我也不是討厭我媽。只是有時候沒辦法在某些問題上達成一致,對我們兩個來說都挺難受的。”

沒人問她,但她自已說出來了,或許這就是她的心聲。

我聽了,沒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李珀緹又開口了:“哼?啞巴了?”

我回過神來:“怎麼?我?我還能說什麼?”

李珀緹翻了個白眼,撥出一口氣。

“你說,”我想了想,如此說道,“這種‘能力’到底是怎麼來的?”

李珀緹腳步放緩了一些,我也跟著慢了下來。“嗯……”她低頭思索著,好一會兒給不出回應——是我也如此。“那你是怎麼想的呢?”

我深呼吸,雙手在口袋裡鑽了一陣,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啊……我就記得,就記得能力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應該是上學期半期考試之後,他們來接我晚自習回家時在車上念我,我就想著要是能調靜音就好了,結果就……後面我自已試了試,發現不是我耳朵的毛病,而是‘我想聽就聽,不想聽就靜音’——至少我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認為我的能力就是這樣的。”

“直到‘氧氣’?”

“是。我應該還能做到更多。但是我試了試阻斷電流,就是看我能不能把檯燈電線裡的電流給隔絕掉,但不過我怎麼用力地想、再怎麼集中精力也好,檯燈都沒有暗半點。或許我是隻能隔絕外部……或者是我可能直接接觸到的東西?反正還是搞不懂到底怎麼回事和它是怎麼來的,那天突然就出現了。”

“我也是,不知不覺就發現自已有這種能耐了。”李珀緹接道,“應該也是上學期吧。你知道的,我就和我媽住在一起。有段時間她出去學習了,我晚上回家沒帶鑰匙。當時在門口挺著急的,還想著是不是要找開鎖的。我一心急,扳了兩下把手,結果鎖就壞掉了。”

“契機總是些小到不行的瑣事啊。”我說,“那你又是怎麼,額,開發出更多,嗯,功能的呢?”

李珀緹抿了抿嘴,說:“就像你說的啊,一些小事情。像什麼我擰不開的瓶蓋直接爆開來、解不開的死結直接爛掉之類的。”

對面的行道樹上驚飛起來一群麻雀,從我們頭頂掠過。我們都順勢仰頭看了看。李珀緹順著說:“還得感謝你,不然我可想不到我居然還能飛 ”

李珀緹這麼說是因為當她發現自已的超能力時,給我發來了訊息。她先是含糊了一陣,說想了解超級英雄漫畫。周旋了一陣,我試探著暗示她我也發現自已有某種特異功能,她才敢直說。她簡單地說明了一些她的“症狀”,我便給人物寫設定般地胡亂地說:“說不定你的能力就是掙脫束縛呢?擋住你的門可以隨意開啟,捆住你的死結也可以任意解開,為什麼不嘗試掙脫引力的束縛呢?”

“要不是你的提醒,就算我發現再多能開啟、能解開的東西,都想不到還有擺脫引力這種事情。”李珀緹說。

“你怎麼當時就想到問我了?”

“你從小學就喜歡超級英雄不是嗎?總是在本子上畫。我想著超級英雄不就是各種超能力嗎?你應該瞭解得多。”

“那你怎麼不去找某個喜歡看什麼修仙玄幻異能文的人呢?”我笑道。

李珀緹白了我一眼:“怎麼,我信任你還不行?”

“行,行,當然行。多謝抬舉。可惜我還是搞不懂這其中到底是什麼個道理。”

“或許用科學根本就解釋不通。”

“嗯……事物肯定都有自已的原理——科學就是這麼來的。”

“但現在科學解釋不了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

“因為沒人研究,我們兩個文科生搞這種研究肯定也不大可能。”

“怎麼?你想叫別人來研究你,而你去當試驗品?”

“額——不,我看過相關的劇情,沒有好結果的。”

“那不就沒辦法了?”

路過一處施工地,一輛大車呼嘯而過,揚起一路煙塵——外環的車少,但開得總是很快。

天氣有點熱了,我拉開了拉鍊——上山時拉開過,下山後又拉上了——把袖子挽了起來,雙臂叉在胸前。“唉,有能力卻沒有地方施展,憋屈。”

李珀緹戲謔地瞄了我一眼,挑起眉梢道:“怎麼的,你想當超級英雄?”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可能的。不說哪兒來什麼超級反派給你打。就說你要保持秘密身份也基本不可能——天網恢恢,往哪兒藏?你直接從你房間裡飛出來還好,只要沒人看見就行;我出門要麼電梯要麼走樓梯,雖然樓道沒監控,但小區公共區域監控不少。還沒成秘密就已經大白天下了。”

“這麼看,沒有超級英雄還算是好事?說明安寧啊。”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會有這種能力呢?不是為了讓我們用這種能力做一些特定的事,我們為什麼會獲得這種能力呢?有什麼意義呢?”

李珀緹望了望四周,說:“正常點,大哲學家。或許能力越大並不代表責任越大,有些責任是不需要你承擔的。”

“我只是和某些事聯絡起來了……算了,無所謂了。對啊,畢竟我只是一個需要擔心考試成績的普通高中生罷了,再說我那奇葩能力,唉,不是誰都能去逞能的。”

“好了,別自怨自艾了。就當是生活中的小便利吧——你覺得吵了,就關靜音;我想偷東西了,就去撬門——”

“誒!我可沒辦法撈你出來。”我打斷她。

“怎麼?你覺得有什麼地方關得住我?”

我臉色一變,說:“好在是我們有道德,知道分辨善惡——要是某些渣滓有了超能力,不敢想。”

李珀緹思索片刻,回道:“所謂英雄不問出處,而時勢造英雄。說不定到了那種人胡作非為時,就是你成為英雄的時候了。”

“唉,最好還是不要有那種事吧。”我說,“可能有些軟蛋,但沒有鋼筋鐵骨,我還真不敢隨隨便便去逞英雄。”

李珀緹點點頭:“自我珍重沒什麼不對,是吧——“自珍”?”

“誒,諧音沒意思啊!”

隨著我們之間交談的氛圍緊了又松,鬆了又緊變化好幾輪,太陽也愈來愈西了。白洋洋的陽光漸漸有些泛黃。

不成樣子的佇列的熱火朝天已變得有些疲倦,時不時從嘈雜中飄來幾聲哀怨。我和李珀緹也逐漸住了嘴,只剩下彼此應和的嘆氣聲。天啊!那兩個女生居然蹦蹦跳跳往前面飛去了!真的難以想象!好在離學校只有幾個路口了——是的,這肯定是好訊息,不然還能更糟麼——好吧,世事無常,說什麼來什麼。

當一個地處於低山丘陵地帶的城市向外擴張時,似乎最常用的方式就是把山丘剷平,或者削去大半。這就造成了棠市東面入城的道路多是大斜坡。

隊伍時不時停下本來很正常,因為有紅綠燈——但在長而刺耳的摩擦聲和一聲巨響後停下就不正常。我和李珀緹相視一眼,沒等我們兩個中的哪一個開口說出我們心照不宣的想法,就有一個聲音大喊:“出車禍了!”

學校很少組織這樣大規模的校外活動,或許也有對此的考量。現在的局面恐怕不是老師能簡簡單單地控制得住的——隊伍已經被一條垂直匯入外環的入城馬路斬成兩截,前面一小部分已經到了對面,圍在訊號燈旁驚恐又驚奇地觀望;還在這邊的,靠前的聞聲便向馬路邊擠去,看熱鬧的基因在這一刻展露無遺;拖在後面的長長的隊伍則被無盡的狀況外的埋怨淹沒。我和李珀緹被人潮裹挾著向前衝去,老師聲嘶力竭的喝止聲在此時顯得多麼蒼白無力。

如在海中隨波浪起伏,偶爾被浪托起,我得以窺見那慘烈的場景——地上兩道長長的拖痕連線到那翻了白肚冒出滾滾濃煙的轎車。也許是突然發生了故障,導致從急坡衝下而側翻,但在狼狽的當事車旁,並不見痛苦呻吟或是不省人事的當事人——說明他,或者他們還在車裡!

“不要動!後退!不要下馬路!聽到沒有!”老師們竭力維護著秩序,如已然冒出火光的轎車般焦灼。

“那裡面的人怎麼辦!”有同學嚷道。是啊,怎麼辦呢?

一位路過的大叔提著滅火器,衝到側翻車旁開始滅火,但不知是不是不熟練的緣故,他的努力也只是杯水車薪。“哎呀!這裡面有人哇!老師!來幾個人把他拉出來啊!”

看起來駕駛員被困在駕駛位上,性命岌岌可危!幾個男老師沒辦法,只好趕忙上前去想辦法救人。這時又來了幾個路過的駕駛員,提著滅火器救火,或是和老師一塊試圖開門。可惜火勢已大,幾個滅火器用盡也沒能將火勢滅下;並且由於翻滾時的撞擊,車身變形,老師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拉不開一條縫。

“同學們!危險!不要往前了!”連男老師都壓不住的局面,女老師也更無能為力了。擠在路邊的圍觀人群漸漸向前移動,擔憂、恐懼、好奇、憤怒的複雜情緒在人群上空也點燃了一把火,我感覺燥熱不已。

有人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背,給我驚出一身冷汗。“龍梓禎!”

我盡力扭過頭去,目光與李珀緹迸發出嚴肅寒光的雙眼撞上。她的目光中帶著決心。我收起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她向我輕輕點了一下頭。片刻,我同樣地回應了她。

“同學們!後退——誒!你幹什麼!”“啊!誰推我!”

我把前方的同學猛然向前推去,狹管效應般, 大家順勢從破開的口子如急風般不受控制地衝向前去。

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場面已經完全混亂——是我“一手”造成的。所以,不成功,便成仁。斑駁的人影從我面前閃過,此時我並沒有隔絕聲音,卻感覺如此寂靜。火焰模糊地在不遠處晃盪著。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輕輕撥出,睜開雙眼,火焰清晰地在黑煙中伸展著它的觸手。我向前伸出雙臂,張開雙手——那些超級英雄似乎總是這麼做的——就在又一輪滅火器發射的同一時刻,我在心底高喊:“給我熄滅啊!”

“成啦!”有人歡呼起來,“成啦!滅了!火滅了!”

我驟然跪倒在地,欣慰地笑了;但又猛然抬起頭,向李珀緹的方向望去。

“你一個女孩兒來幹什麼?危險!快回去!”“一起用力!”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變形的車門居然在幾人“共同的努力下”給整個卸了下來!隨後情況不容樂觀的緊緊卡在座位上的駕駛員也被拖了出來。

李珀緹站起身來,煙燻黑了她的臉,但她還是向我擠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還跪在地上。李珀緹走過來把我扶起來:“我們很有默契。”我點點頭。

“沒事兒吧?”李珀緹看著我發愣的臉,問道。

“沒事。膝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