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8日。

今天半夜,李珀緹敲響了我的窗戶。我摸索著爬到書桌旁開啟臺燈,又爬上窗臺,拉開窗簾,檯燈昏黃的光將我的影子與李珀緹的面龐映在了一起。化作一陣料峭春寒,李珀緹竄進了我的房間。

“一邊兒去,我關窗戶,冷死了。”我使勁兒把笨重的推窗關上,回到床上,從床頭摸過電話手錶,“0:46。真謝謝你提前發資訊給我,不然又得修窗戶鎖了。”

上一次,也就是李珀緹第一次出走到我家來時,我並不知曉她的不請自來,睡得死死的。大半夜,“咔嚓”一聲把我驚醒,窗戶大開,殘破的窗戶鎖像只剩面板連線著的殘肢一樣搖搖欲墜。

“上次對不起,好了。”說著,她順勢癱在我的書桌椅上,“你確定隔音做好了?”

“你在懷疑誰?”我放下電話手錶,在床上躺下,“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把檯燈關了,謝謝。”

房間裡只剩下一片黯淡。“不用謝”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沉默。

我開口招呼道:“你要幹什麼隨便,我很容易睡著。但還是儘量小聲點吧,我不知道我睡死了還能不能維持隔絕效果。”

床前傳來一聲輕輕的回應。

又是一陣沉默。

“分科後的新班感覺怎麼樣?”李珀緹還是沒打算睡覺,問我道。

我翻了個身,有些不耐煩:“不怎麼樣,歪瓜裂棗。”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大概是和她媽關於選科又吵架了,她媽媽一直希望她選理科的。她媽媽是英語老師,給她取名Liberty,意思是自由,而她也確實瀟灑隨性,不願去隨她媽媽的意。作為老師,雖然是個文科學科的老師,她媽媽當然知道理科今後的選擇比文科要廣闊的多,自然是希望她選擇理科——當然,要有選擇權,還得憑成績說話,選了理科,卻學不好理科,不等於慢性自殺?我當時是這樣和我爸媽辯論的。而李珀緹懶得和她媽爭,直接逃到我這兒來了。

“不想說你們班,那你知道我們班的事嗎?”她話鋒一轉。

“不 知 道。”這三個字無意識般地直接從我嘴裡衝出來,連我當時也怔了半晌。李珀緹貌似不惱,自顧自地說:“校園群、校園牆都有人在背後說我們班是‘特殊照顧’呢。你不知道?”

“我不看那些東西。”這是真話。但是我當然猜得到她們班什麼情況:“特殊情況難道是指我認識的好幾個教師子女都在你們班,還有你們班雖然是平行班,但是師資上卻貌似有些逾矩——而且,是的,我沒分到你們班上。謝謝,不用你提醒,我沒考上清北班,只能被分到一個垃圾平行班,還沒有那個好命被特殊照顧!”

我從小就心高氣傲,這輕輕的摩擦生出一點小小的火花,身體裡高濃度的可燃氣體便瞬間爆燃起來。我渾身發燙,睡意全無。

李珀緹也被我這一炸給燒燙了,厲聲回道:“龍梓禎,我也不能決定我自已的命運,知道嗎?你以為是我自已想到那個班的嗎?去你的!你沒考上清北班,我很遺憾,但那跟我無關,不是我害的你!你用不著在這裡跟我發火!我是來你這兒想避一避的,不是在家裡被吵了一頓,還要到你這兒來挨批的!”

我們倆都住了嘴,溼冷的沉默又侵襲而來。

我把被子裹得緊了些,把頭矇住,發出悶悶的聲音:“你冷的話衣櫃裡找床被子裹著吧。我奶奶應該五點多起來做飯,六點來叫我起床——不對,要提前一點,比我的鬧鐘早——你算著時間走吧。”

床頭傳來一聲輕輕的回應。

我的思緒好一陣子才紛紛落地,不清楚自已多久之後才睡著,當電話手錶鬧鐘響的時候,李珀緹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我開始為她擔心起來——她什麼時候走的?安全到家了嗎?現在外面已經有人了吧?萬一她從我窗戶飛出去的時候被看到了怎麼辦……今天天氣似乎不太好,往天大清早就在窗外喧囂的鳥兒今天都選擇了緘默。穿好衣服準備出去洗漱吃飯,還在尋思著怎麼今天奶奶沒來叫我,突然發現門把正不停地扭動著。壞了,我試著解除設下的隔絕效果,隱隱約約的鳥鳴混雜在乒乒乓乓的敲門聲和叫喚聲之中,一瞬間猛然灌進我的耳朵。我趕忙開門,全家人都擠在我門口。

“怎麼叫不醒啊?”“睡得好死嗎?”“不想上學了?”“鎖什麼鎖!”“喊半天才出來!”“還怕你出了什麼事!”“晚上好晚才睡嗎?”

“嗯,嗯,嗯……”我敷衍道,又把我自已和外界的聲音隔絕了開。一看手錶,不過6:03。

我叫龍梓禎,16歲,高一,就讀於棠城中學一個文科平行班。學過聲樂,雖然變聲後就毀了;會打羽毛球,雖然比不過李珀緹這樣的校隊成員;從小就是其他家長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雖然自已家長也總是嘴邊掛著一堆“別人家的孩子”;我是一個好學生,雖然理科實在不行;我有遠大目標,雖然清北班也沒考上;我擁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超能力,雖然在現實中的中國根本沒有成為“超級英雄”的可能……我只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孩,長相一般、戴著眼鏡、經常爆痘,卻總是自命不凡;總是在心底打著“自珍”的旗號而不願親近他人;覺得自已一定有某種超越其他人的特質,卻不知自已究竟是不是真龍。

李珀緹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興趣相投,從小學關係就很好。她給人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自信洋溢、特立獨行的女孩,她犀利的眼神保證你只要看過一次就絕對不會忘記。她是一位羽毛球運動員、是一位詩人、是一位叛逆者。拋開她的家庭背景,她也大有本事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有時在她面前,我也自愧弗如。

三月的白晝仍來的不急不慢,我已經收拾好出門,天也還捨不得亮。南方的早春可是真的怪,有時轉暖的特別早,有時則一直保持著寒冬裡的那股惱人的冷溼勁兒。這個早晨屬於後者,又黑又冷。為了兩年多後的兩天考試和可笑的“一輩子的決定因素”,我在小區門口等著計程車。恐怕住校的學生還可以再睡會兒吧?那又如何,當初是我自已打死不住校的。雖然有時的確煩家人得不得了,但我就是離不開又愛又恨的他們。

遠處晃晃悠悠、模模糊糊的一小抹紅光出現在轉角處,隨後慢慢接近。我將一隻手從羽絨服口袋中抽出,伸直胳膊在空中揮舞了兩下。那紅光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變成“空車”兩個字在我跟前停下。

剛上車,就有一股計程車特有的香水混香菸的刺鼻氣味兒衝破口罩、野蠻地鑽進鼻孔。我將窗戶搖了些下來,想透透氣。

“棠中。”我報道。

司機師傅剛要發車,聽見外面有人在叫,以為是還有人要上車,又停下了動作。

“龍梓禎?好久不見啊!”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我們住在一個小區,但並不熟絡。他和我現在並不是一個學校,棠中已經是我們這裡最好的高中了。

“不順路,師傅,走吧。”

說著,我又把窗戶搖了上來。

我到學校一向很早。六點起床,吃過飯,洗漱完畢,也不到六點半。出門花幾分鐘打車——畢竟誰願意在這冷溼的天氣摸黑走路去上學呢?從家到學校大約半個小時的步行路程,打計程車則十分鐘頂天就可以抵達。我下車後看了看電話手錶,才六點四十幾。

伸縮門還尚未開啟,我便從保安室旁的閘機進了校門。天光漸亮,但仍陰沉沉的,今天肯定又是個典型的四川盆地天氣。陰嗖嗖的風輕輕地流動了起來,顯然不如北國之風凜冽,但卻能給你帶來穿透一切的涼意。我加快步伐,走進了教學樓。

我果然是最早到的,但這份“殊榮”並未持續多久,零零星星的一兩個同學便開始陸續走進教室。似乎這個班還並非徹頭徹尾的渣滓堆。

剛得知分班結果時,我的心就涼了半截。開學前,到學校打掃時聽上學期的同學說清北班寒假裡早就開課的事情,我的心算是裂成了冰渣。原來我早就被拋棄還不自知。還記得上學期的班主任聽說我打算選擇文科時還好心勸誡我說,文科最好就得進清北班,平行班太雜了。好吧,我這下成了被丟進垃圾堆的垃圾了!

到新班級報到那天,班上的景象我還歷歷在目,單獨坐著的同學之間突兀著早就結成一個個的小團體;也許是我的傲慢與偏見,但聽著那又“炸”又張揚的聲音和高度亢奮的語調我就能辨出那些人是屬於那種我絕對不想有任何關係的人。總是這麼倒黴,中考撞上疫情就罷了,還成了受擇校生荼毒的最後一屆。

在經過一個周的相處後,看著周圍人的表現,我漸漸走出了“我的人生完蛋了”的悲觀心理——這是機會才對!“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況且看看身邊那些不知鴻鵠之志的燕雀,去!蟲豸才對!我怎麼能沒有信心?我肯定能很輕鬆地從他們之中脫穎而出,我還要讓別人看到,去他的清北班,我平行班照樣可以趕上他,還能比他強!

但同時,渣土堆裡有時難免也會有被不識貨的人遺忘的金子。在這個班上,我也發現有著可以被我稱之為對手的人。所以我不能放鬆警惕。

我摸出筆記本,剛翻了兩頁,我的同桌來了。

剛開學一個周就能和新同桌起矛盾也是有水平。溫晶晶,個子小巧脾氣倒不小。嘴巴就像一架上了油的鏈鋸,又快又利。據我觀察他不像那些無所事事的街孩兒,倒是有點水平,聽說是在中考前的棠中自主招生時保送進來的。可我就是和她不對付。她一張嘴巴讓人生厭,懟老師、懟學校、懟天、懟地。她懟,我說是她有種;她不敢當面懟,就是她沒種。我就討厭這種私底下的嘰嘰喳喳。甚至她在做作業時也還要罵作業、罵題,聽的我是惱火得不得了。於是在一個晚自習,衝突爆發了。

“你能不能有點素質,好歹小聲點!”我主動出擊。原本是想單純提醒她小聲點,打擾我做作業了。但我就是沒忍住加上了對她道德的譴責。

“你好有素質?”標準回應。

“怎麼,不是?。”順勢而為。

“看不慣就換位置唄!”之前已經有一對因為矛盾換位置的了,我真沒想到這樣的情節會這麼快到我頭上。

“該誰要走呢。”

她這小身板還夠硬,當即就站起身來,瞪了我一眼,隨後向教室外走去。班上的同學這時倒還鴉雀無聲,沒了先前自習時的熱鬧。

我火氣上頭,也死盯著她。“總喜歡嗆人,小心哪天喘不上氣!”我心裡想著。突然間,她一下趴倒在門口,雙腿直蹬。教室裡頓時炸開鍋來。

“怎麼了?”“好耍了!”“有人會急救嗎?”“快去叫老師!”“沒事吧?”“溫晶晶?溫晶晶!”“喂喂,不會是中了邪吧……”“別瞎說……”“安靜!安靜!”

那時候,我才發現自已能力的強大。我當時無意識地將她與空氣中的氧氣隔絕開來,所以她在一瞬間窒息倒地。原來我的隔絕能力還能發展到這樣的程度。但又能如何呢?我是什麼冷血殺手嗎?所以溫晶晶還活著。

換位置卻沒有換,才一個周就這麼多破事兒,班主任早就無語了。有時我在為自已悲哀時也會順帶可憐可憐餘原,剛畢業進入工作的女老師,沒什麼經驗,也沒什麼威信,來帶這樣一個文科平行班,不真是自找麻煩嗎?

沒辦法,既來之則安之,我只管自已出淤泥而不染,說不定下學期就可以調到清北班去了。有時我也不懂自已,又說清北班沒什麼了不起的,又想要一股勁地往那兒靠。沒辦法,時務所驅。

下雨了,就如昏暗的天色所預示的那樣。年級主任在廣播中宣佈升旗儀式取消,各班組織早讀。沉悶的教室裡響起零落的讀書聲,像鍋裡熬糊了的粥,昏昏悠悠。

“上課!”

“起立!”

“老師好!”

“還有呢?”班長掐著嗓子提醒。

“婦 女 節 快 樂…… ”稀稀拉拉、長聲吆吆的形式主義祝福,拉開了一天課程的序幕。

上午過得挺慢,當然,只是對於認真聽課的人而言;若是往桌上一趴,一睜眼就到了午飯時間。

食堂的飯菜只能說可以入口,我選擇去面視窗排隊。媽的,插隊的真該死。好不容易買到了面,剛一坐下,就有人叫了我一聲,端著飯坐在了我對面。

“Hello!”這是我一向習慣的問候方式。

“又吃麵嗎?每次看到你都吃麵。”

我聳聳肩:“可能我是個假的南方人吧。”

“但你能吃辣不是嗎?”對面打趣道。

我嗦了一口面,說:“你現在是班長了,是吧?聽覃悅說的。”

“託你的福。”

“就該是你,你比我有魄力。”

“哪裡!你是乾的真不錯。現在還當班委嗎?”

“懶得當了。”我本來還想加一句“在那種班上”,可又想那不是在貶低自已嗎,便吞了回去。

王薇鳳在上學期和我是同班同學。當時我是班長,她是學習委員。說實話,我覺得她做班長更合適,學習好、有責任心、明事理、有魄力。她來自鄉鎮,保送進棠中,上學期次次考試都是班級前十,的確是一個勵志而優秀的女孩兒。我很喜歡王薇鳳的個性,真誠坦率不矯揉造作,並且從來都不卑不亢,有事她真敢上,有問題她真敢說。她的班長當得肯定會很好。上學期她還參與了年級學生會臨時主席團的選舉,惜敗落選,但我認為她的確有那個實力。好在這學期重新分班後也要重新組建正式學生會,她還有機會。她告訴我,她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現在班上的同學怎麼樣?”我問道。

“走了一些,像你。”她嚥下一口飯,儘可能清楚地回答,“但大部分還留在我們班——當然,也有新人。”

“那些難管的老油條呢?”我耷拉著眼皮看著油紅的麵湯。

她將幾片菜葉送進嘴裡,趕緊嚼了幾下嚥下,說:“你說的哪些?嗯,是那幾個嗎?額,好幾個都到其他班了,選了其他組合——哦,你還不知道,廖業虎輟學了。”

我抬起眉頭,將眼皮往上拉了拉,眼睛還是盯著碗裡:“我怎麼一點兒也不驚訝呢?”

我把目光投向她:“嗯?”她噗嗤一笑:“你那語氣還是和以前一樣!”

我抬起頭,也笑道:“什麼嘛,我們才多久沒見?你告訴我,寒假多少天?搞得像多久沒見一樣,還‘和以前一樣’!”

她放聲大笑。爽朗,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原因。我若能像她這樣就好了。

我們繼續邊聊天邊吃午餐。我已經好久沒有和別人一起吃午飯了,我總是喜歡一個人。一會兒,我們吃完後,一起放了餐盤、麵碗和筷子,在食堂門口分別了——她是住校生,中午得回宿舍;我是走校生,要在教室午休。我們現在走向相反的方向午休,將來我們也應該會走上不同的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