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推開房門,一個少年立在門前,胸口起起伏伏呼個不停,只是面無表情。

“有個神仙,好像在找你,我已經看見她三四次了,不過她一步飛出快千里,我沒能追上”

周遊從容不迫的點點頭,似乎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他重生穿越的事情只有自已知道,但忽然出現一個大活人而且伴有異象,這方世界的神仙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會不想尋找自已呢?

“嗯,他們找不到的”

可惜,只要自已不想,他們單單苦尋是尋不到的。

百里蹇好不容易平復的心情又振動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難道周遊真是真仙!’

“你怎麼知道有人在找你”

急切的話脫口而出,甚至帶著質問。

“如果我想,世上只有天能找到我”

周遊一如既往的溫和表情上什麼也看不出,只是這一次,他的眼中帶上了玩味。

百里蹇愕住了,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有了破綻,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和老天很熟?還是那些神仙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

周遊絲毫不理會百里蹇這個修行後輩見到金仙前輩時的驚訝和嚮往。

拍拍他的肩膀下樓去了。

百里蹇回頭看著那個青年的身影,挺拔如竹,青雋從容。

心中驚濤駭浪不止。

百里蹇黑長的睫毛閉起來,再睜開時眼中神采奕然。

下了樓,鳥都還沒回來,百里蹇快步上去,到了近處又停住了。

一種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感情瀰漫開來,他到底是個十九歲的少年。

面對真正的金仙,誰人不會心潮澎湃呢。

升騰的水汽在敞開的門扉中很快就要消散,剛剛還燙口的茶這會再不喝就冷了。

周遊自顧自給對面倒了一杯茶。

不是什麼特別好的茶,但勝在清香醇厚。

百里蹇知道這是給自已的茶。

兩個聰明人說話是不需要費力的。

百里蹇喝了一口,抬眼看著這個青年人。

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如夢似幻一般出現,少年啞笑。

“居士,說來話長,您能看出我…我身上或者我的身世有什麼獨特之處嗎?”

不是百里蹇不相信周遊,而是真正要開口時他反而不知道要從何時說起。

從他小時候的事情說起?從他似乎親手燒死了母親的事情說起?從他跑出宮殿四處流離還當過小倌兒說起?從他殺了很多人只為了錢說起?從他在江湖上偷雞摸狗無情無義自私自利說起?

“你身後有龍氣,那不是你的氣,你的氣很戾,你一定殺過很多人”

周遊據實說。

百里蹇不敢置信,“龍氣?居士,您,龍氣?”

錯愕的少年不知道該怎麼辦,難道要他舉兵造反?

“不是你的龍氣,你有個兄弟吧”

百里蹇搖頭,而後又點頭“我曾經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一個親妹妹,他們和我的母親一起被我燒死了”

少年有點僵硬的耿直脖子,眼神很複雜。

“那不是你乾的吧,為什麼要你承擔”

周遊的眼神直直對上百里蹇,眼中沒有質問沒有震驚沒有厭惡沒有可憐,只有疑惑。

百里蹇頓住了,他一直在等這句話,終於等到了。

這份痛苦他背了十年了!十年,終於有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了!

終於有人說他是無辜的,他是被迫的,他不應該揹負這些。

他怕啊,他怕讓那些曾愛的曾信任的人厭惡憎恨,他又怕他們不憎恨他不罵他。

百里蹇的手顫抖起來,這雙手很大,上面疤痕和皸裂很多,這是一雙老人該有的手。

少年眼中的淚遲遲沒有落下,因為周遊的意思很明顯了,他的弟弟秦煜還活著。

“百里,你叫什麼?”

百里蹇的臉上全然沒有了面無表情的面具,本該意氣風發的臉上這時卻複雜暗淡。

“秦達,字蹇。秦玉止,字百里。秦達是我弟弟,先帝很愛重蹇兒,他的名是達但他八字太輕,於是提早取了相反意思的字。玉止是我妹妹,她的字是我們早早就想好的,她是個要強的女孩,不甘輸給男子。今上是我哥哥,秦隱。”

周遊遠遠向北方看去,那個代表著王都的地方,運勢低迷,龍氣淡的幾乎要看不見。

“我叫時也,時也,命也,秦時也。”

周遊復將眼神放到他臉上,“秦隱,沒有帝命,秦達,帝命之歸。”

百里蹇看向周遊,布帽黑衣半點華貴之飾沒有,一手輕掐,他知道這是江湖上術士們算卦的方式。

“咔——”

天雷直劈,霎那間天昏地暗,只有一道雷照亮天際。

“秦隱,欺世盜名罷了,這天下總有一日要重歸秦達之手”

“咔——咔——”

話一落,天雷接二連三的落下,沉悶的濃雲似乎要低落在地,藍紫色的電光蘊藏其中,像遠古巨獸一樣要在下一刻就收人性命。

“秦達還活著”

“咔——咔——”

可怕的紫雷一道接一道的劈下來,天地失色,客棧外的地面上石磚盡碎。

坐在周遊對面的百里蹇汗毛紛紛炸起,後背發涼,有一種被老虎狠狠盯住的感覺,毛骨悚然,滾滾天威近在咫尺。

周遊有點煩躁的將茶杯放在桌子上。

“要劈劈我,嚇唬小孩做什麼”

這是很冒犯的話,但天邊的聲音瞬間收了,那些可怕的凝視感也消失了。

百里蹇心跳如雷,彷彿心臟馬上要蹦出喉嚨去。

十年來他沒少在生死關頭闖過,可是這一次居高臨下的威嚴太嚇人了,堪稱心驚肉跳。

幸好很快就過去了,少年並沒有多餘的表現,臉色也還算得體。

周遊意味深長的看了百里蹇一眼,眸子裡帶著揶揄“百里,你會是上天眷顧之人”

百里蹇一聽恨不得苦笑出聲,“我這樣的也算嗎”

周遊煞有其事的點點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上的雲沒有離開,只是雷聲不再響起。

百里蹇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長舒一口氣來。

這就是真仙?恐怕真仙也不敢這樣和天道叫板吧。

百里蹇忽然對之前那句“只有天能找到他”有了真實的感受。

青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翌日一早街上人不多。

“啊——呃——”長長一聲驢叫,街上的人紛紛回頭看去。

現在日子過的苦,城裡很少見到馬的,驢倒不是什麼稀罕物,不過這樣瘦小的驢也是少見。

騎驢的是個驛丞。

在小的官也是官啊,以往官府派出的驛丞都是騎馬的,這樣騎驢的幾乎沒有。

這驢子看起來跟驛丞也不大熟悉,四條腿像互不認識似的來回打架,怎麼也不肯好好走路,倔的很。

“驢老爺,算我求你了!你就走兩步吧,我走的都比你走的快,今天晌午也是出不去城夜裡就要睡在荒郊野外了!”

驛丞勸了好半天,驢子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

鞭子也打過了,不吃軟也不吃硬。

路過有人認識他的,不少人都來笑話他兩句。

“老李啊,我看你就把驢先拴在哪,你自已租個牛車都比它快!”有人好心給他出主意。

李驛丞無奈的擺擺手,先不說他哪來多餘的錢租牛車這回事,就說這驢子留在城裡更危險,要是一個不小心被什麼有心人放走了,到時候府裡怪罪下來他難辭其咎。

他就這樣磨蹭了半天,而另一邊周遊一行人已經再次出發了。

林緣是個行走的北斗導航,知道漁陽郡外有個大港,從那裡坐船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煩和路費。

尤其是周遊沒有路引,這也算個小麻煩,能省省錢還是省省錢。

世人都想穿越而後功成名就,實則各朝各代對商業的要求和剝削都很重,不少古中文的讀音語法都與現代不同,單說想出個遠門都得有路引才行。

鐵鋒收好碎銀子,將身後的一個小布包遞給面前的人,順嘴打聽著訊息。

等鐵鋒回來,眾人默契的沒有問他那個布包裡裝的是什麼,只是問他探到什麼訊息沒有。

鐵鋒說這裡離港口還有將近三十里,二十里外聽說有個客棧,再遠就沒有了。

他們一行人裡有公子哥有小孩,還有一群揹著行李和山貨的行腳商,因此速度也就大打折扣了。

眾人準備在那個客棧休整,第二日接著走。

周遊將他給鐵衣買的東西收拾好放到鳥都背上單著。

鳥都到底是妖鳥化人,他的力氣就是幾個行腳商加起來都比不上他一隻手。

百里蹇和鳥都走在隊伍最前面,周遊帶著小孩走在最後,時不時將鐵衣抱起來。

百里蹇看著鳥都手上的東西,不停的猜測這是個什麼玩意。

鳥都已經擺弄這東西好幾日了,從竹筒變成了不那麼平的竹片子還有幾個小的竹節。

“你確定…這個東西居士會喜歡?”

百里蹇艱難的張開嘴,這話他其實在嘴裡過了好幾遍,後來發現無論如何都要傷人心,斟酌著還是沒忍住問道。

鳥都哼哼兩聲,斜愣百里蹇一眼“我的手藝你別不信,等我拼起來你就知道了”

百里蹇沒有再說話,取下腰間的酒瓶自顧自喝酒去了。

“人之視已,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於中,形於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清脆的童音在隊伍最後方時不時響起,伴隨著童音的還有周遊低沉的講解。

“誒?你看你一個真徒弟還沒有那個小孩受寵”百里蹇小聲腹誹。

鳥都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百里蹇看鳥都沒什麼表情,又問“哦?你就沒什麼不高興的?小孩能學你就不能學?”

鳥都沉浸在雕刻的世界中無法自拔“那又怎樣?鐵衣是個好孩子,他學的會那些聖賢書,至於我,我還不到時候…”

百里蹇盯著鳥都看了幾眼,思索著他的意思“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替你打抱不平”

鳥都聳聳肩憨笑“我知道”

相比鳥都這個便宜徒弟周遊確實更喜歡鐵衣,鐵衣太聰明太懂事,常常不需要解釋就能明白很多道理進而舉一反三,勤奮刻苦又好學機敏。

他不僅是老師最喜歡的那類學生,也讓周遊感到一種踏實。

周遊不是不願意教鳥都,可鳥都的年紀比自已都大,閱歷豐富又性格忠厚。

若是講這些枯燥的東西對方聽不懂是一回事,於鳥都更是毫無用處。

況且周遊連自已的能力都沒開發明白,若是直接講些道教典籍敷衍了事恐怕還要耽誤鳥都。

此事急不得。

好在鳥都是極為通情達理的人,最擅長給別人找理由,老好人一個。

這也讓周遊放下心。

至於百里蹇,只要唬住對方,其他的任何事鳥都都會自發給他打掩護,很多事都不需要解釋,太聰明的人反而會邏輯自洽的想出很多理由來。

周遊一邊分神一邊給鐵衣解答疑問,隨後安撫性敲敲鐵衣的小葫蘆。

鐵衣抱著小葫蘆沒有喝,裡面裝的是甜水。

他知道居士很溺愛自已,但他已經九歲了不能老是躲在居士懷裡當個小孩。

鐵衣轉轉眼珠又問了一個問題“那麼到底什麼是絜矩之道呢?”

周遊欣慰的回答“君子先慎乎德。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

一大一小一個聽的認真一個講的認真。

行腳商四人走在中間時不時嘮些閒話,鐵鋒總是回頭,每每看到鐵衣的時候都要止不住的揚起嘴角。

薛青雲沒有與他們一起,聽說是城裡出了什麼事,明日再同行。

沒有了薛青雲隊伍裡的氛圍都好了許多。

不到傍晚眾人就到了那間客棧,說是客棧,其實就是一個院子,加上廚房都沒有十間屋子。

有兩個屋是大通鋪,加起來可以睡二十幾個人,再有三間客房可以單獨住人,剩下的屋子都是主人家的住屋,柴房,廚房和一個不算大的大堂。

大通鋪是火炕,燒火的話要多花些銅板,於是四個行腳商默契的沒有要求燒炕,鳥都和百里蹇也是修行人,不怕冷。

鐵衣晚上和父親一同休息不怕冷。

周遊本想和眾人睡在一起,大家一致反對於是還是單獨要了間客房。

傍晚吃飯時周遊問老闆娘“請問客棧中現在的客人是不是隻有我們幾個?”

老闆娘警惕的看他一眼,緩緩點頭。

周遊盯著她身後的黑氣,還是提醒一句“今夜可能會有人來敲門投宿,多半是獨身一人,老闆娘千萬不要給她開門”

此話一出,大堂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