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好不容易考上秀才,也是當時的郡令看重,在他升任之際將我從小吏提拔為了驛丞,要是好好幹也不愁養家餬口了…”

周遊看著他低下頭,側首看向燃燒的松枝“後來呢,你一定是兢兢業業的才對”

李濟世笑著點頭,眼神已經不聚焦了“可是我才當上驛丞半天,有下屬告訴我前任驛丞在這個位置上欠了八百兩銀子!八百兩啊…我去找了郡令,也告了衙門,沒人管…他們都說這是常理,甭說是這不入流的小官,就是有品的官位也是一樣”

周遊安靜的做著他的樹洞,適時的給了他一個眼神。

李濟世接著說“這錢,我還不了,可我也不能辭官,生計益落,我只能仰給於子錢家,有鄉紳請吃酒,我知道他們怎麼想的,不就是為了讓我和他們變成一丘之貉貪那些儀仗錢嗎?我不能…”

子錢,古代的高利貸黑社會。

周遊的眼神落在李濟世臉上,看得出他的掙扎。

“天下如此,上行而下效,日日黑暗的不止有官場,百姓又何嘗不是水深火熱呢,他們只是想吃一口飽飯罷了”

周遊說著,想起了現代的歷史,歷朝歷代的百姓都像牛羊一樣任人宰割驅趕,只為了一口飯吃,曾經有人開玩笑說如果穿越到古代一人給一份白粥一份鹹菜饅頭,能有多少人跟著造反,答案是所有平民百姓都願意。

現代人能想到最簡樸的吃食卻是古人夢寐以求的餐食。

李濟世嗤笑“世人皆知的道理,可道理總是說起來容易,我啊,寸步難行”

周遊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早衰的眼睛中滲出一滴絕望的淚水。

“是非窩裡,人用口,我用耳;熱鬧場中,人向前,我落後。若你真有志向不妨再等等,天下受苦已久,或許不日你就會遇到明主”

周遊的話猶如雷聲霹靂炸響。

這話簡直大逆不道!

李濟世的酒都醒了五分,對上週遊那對清明的鳳眼時又冷靜下來。

這人笑容如常,安撫的眼神那樣溫和,“不打擾你休息,請便”

李濟世這才感覺自已腹中鼓脹,連忙去上茅房。

回來時周遊兩人已經在自已的床褥上打坐,看似是睡著了。

李濟世本以為自已肯定睡不著,沒想到沾了枕頭才感覺自已累的睜不開雙眼。

即將沉浸夢境時李濟世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忽遠忽近“明日一定在雞鳴時醒來,隨後頭也不回的離開,若要回來就等到太陽完全升起再回來吧”

他依稀聽見周遊的聲音,想要回應但已經沒力氣張嘴,眼珠在眼皮的覆蓋下轉動兩下,徹底陷入沉睡。

月牙兒散發著微弱的光芒,百里蹇動動眼球叫了周遊一聲“居士”

百里蹇感覺到有人站在院子裡。

周遊睜開雙眼。

門開了,來的卻不是老媼。

一個女人站在院子裡,距離他們屋的門還有些距離。

“不知貴客到來,失禮了”

女人輕微張開嘴,雙瓣嘴唇僵硬的觸碰對方。

房門正對著炕上的周遊,他掀起嘴角平靜的看著她“我見你遲遲不來還以為你不想見我”

奇怪的是,周遊熟稔的態度。

院子裡的女人明顯也沒想到周遊的態度“你認得我?”

周遊搖頭“不認得,猜的”

“今晚正要搬家……先生要搭把手嗎?”她專注的看著周遊,黑洞洞的眼睛很無神。

“搬家?只帶一把梳子去嗎?”周遊的眼神放在她的袖子上,袖袋裡應該有一把梳子。

女人摸摸自已的袖帶,掏出帶血的梳子給自已梳頭,“先生來得晚了,太晚了”

“或許我應當早幾年來的”周遊不可置否的點頭。

女人卻抬臉笑道“不,是我已經搬空了家產,就差這一把梳子了”

周遊有一瞬間的怔愣,他料到女鬼不會悔改,卻不知她這樣決絕,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先生不跟我去嗎?”女人又問了一遍。

周遊認真的看著她,緩緩搖頭“你應當是個好孩子,轉世投胎雖難也不至於毫無辦法”

世上這樣溫和的術士倒是少見。

女鬼心裡有些許動容,可是一切都遲了。

“既然如此,是小女子錯過了,吳…吳媼什麼都沒做錯…”

周遊的食指敲打在炕沿上打斷了她的話“小娘子,你可知世上一切都要付出代價,你想得到什麼就要先付出什麼”

女人苦笑一聲,一雙腿分明沒有什麼知覺卻覺得站的麻了,“不怪先生,是我奢求了,如果您能給吳媼一個機會……”

鬼是沒有眼淚的,她即便說的哽咽,眼睛也不曾溼潤半分。

周遊的表情一貫那樣平和,女人知道他不會鬆口的,於是轉而朝周遊拜了一拜。

臨走前她對周遊說“您善,冤冤相報是我們合該的因果”

隨後化作一縷青煙離開了。

周遊身邊的百里蹇本來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後來也猜了個差不離。

“你早就知道了”百里蹇肯定的說。

周遊頷首,沒有理會百里蹇的無禮。

“我倒以為居士與那些神仙一樣”百里蹇摩挲著自已的膝蓋,心裡藏著事。

“與他們一樣嫉惡如仇?這是她們的因果,旁人不該干涉,我只勸一勸已是多做了”周遊終於看向百里蹇,古井無波的眼神。

“那我…那我…”

百里蹇張開嘴不知道要怎麼說,他想說那他作惡多端是要等著被別人報復還是被周遊收了去。

周遊饒有興趣的眯眯眼“小百里,你自然有自已的定數,做錯了就要悔改補償,別人做錯的自然有他的了斷”

百里蹇的手指頓住,心裡吃了一顆定心丸。

這樣看來居士是站在自已這邊的。

於是少年又恢復了那副頑劣嘴臉,雙臂伸向後探去,一個懶腰伸的毫無禮數可言“居士,那個老太太怎麼辦”

吳媼早就跪坐在院子等待發落。

周遊於是看向她。

吳媼向前跪行幾步,對周遊行一大禮“先生,若做了惡鬼”

“不入輪迴”周遊先一步回答她。

“先生…您…收了小姐吧”吳媼艱難的張開口,一雙老眼沒有與周遊對視,茫然可憐的看著眼前的地面。

“收了她?你們的仇不報了?”

吳媼苦笑一聲“先生,待小姐成為厲鬼,您收了她吧”

周遊沉默下來,等待吳媼接著說。

“漁陽郡中本來有個買米的劉家,劉大是個獨苗,他的媳婦和妾生不出兒子,本想找些方子生兒子,還沒來得及生劉大就突發惡疾而死,劉家親戚吃絕戶,他媳婦改嫁了卻沒帶上他們的孩子。劉小姐一個人東躲西藏…可還是被人坑了一把變賣了去。”

吳媼輕聲細語的說著,空蕩蕩的眼神似乎在回憶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劉小姐被買給一個客棧掌櫃,老闆娘也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買劉小姐來就是為了生兒子。劉小姐每日做著粗活受著磋磨,一日山賊洗劫了方圓幾里的人家,掌櫃與老闆娘躲起來,只留劉小姐一個人對付那些山賊。賊人們見劉小姐生的美起了歹心,第二日他們把半死不活的劉小姐扔在客棧外就離開了,掌櫃嫌她髒,夫妻倆乾脆合夥殺了劉小姐這樣也省了醫治和準備後世,將她埋在槐樹下”

周遊的表情還是那樣平靜,吳媼終於氣憤起了,冷笑幾聲暢快的舉起雙手“蒼天有眼吶!那天之後掌櫃就一直與山賊有著來往,他們都吃到了人肉的甜頭。劉小姐的幽魂準備很久了,她要趁老闆娘一個人在家的功夫殺了她,然後躲在客棧裡,等待山賊們與掌櫃聚頭,屆時便要一個,一個,一個的全都殺掉!”

老媼混濁的眼珠放出亮光來,灼灼的眼神帶著非人的瘋狂。

“那你呢?”周遊問。

“我?”吳媼沒想到周遊會這樣問她,愣了許久說“老婆子一個,您要是不嫌麻煩,親手料理了我,要是嫌麻煩,明日我就自行了斷”

吳媼不是惡鬼厲鬼,黑天的功夫她尚且孱弱,自行了斷多半就是被陽光暴曬而死。

“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苦海回身吧”周遊是發自內心的感嘆,他知道勸人不報那血海深仇是不現實的,他不能要求所有人的是聖人,這累世的罪孽啊,冤冤相報如何才能還完,超度了一個,還有萬萬個,只有自渡,只有自已放下,只能自已回身。

百里蹇看著瘋魔的吳媼忽然想起了鳥都,四十年啊,鳥都承受著非人的折磨,日日夜夜都要壓制著獸性的召喚,不曾真正害過一個人,不曾怨過一個人,被周遊鎮壓也是立刻投誠。

如此看來他倒不是真憨傻,這樣的至性之人,實在少見。

吳媼脫力的垂下雙臂,黑漆漆的夜裡,這老媼不是一個人,天下還有無數這樣的冤魂。

周遊長嘆一聲從袖袋裡拿出一片葉子,“你收著吧,待劉小姐報了仇,由你親手了結她”

吳媼僵住了,她看得出這是先天至寶的葉子“您就不怕我拿著它做壞事!”

周遊搖搖頭,帝休葉自主的飄向吳媼然後落在她頭上。

“你會嗎?”

吳媼感受到頭頂傳來的熱度,不知怎的有些想哭“不,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任誰都知道,這是周遊給她們的生路,他願意放她們二人一條投胎路。

老媼這時看著周遊,眼神複雜,夜色中只見他高聳的鼻樑像山峰一樣割裂月光,一面月光一面黑暗。

“敢問您尊號”吳媼的背向前趴去,對著周遊五體投地。

“周遊,你就叫我居士吧”

吳媼趴在地上許久不起,口中唸唸有詞“警告天地,日月星辰,今我吳燕,誠心祈願,誠惶誠恐以獻微薄之儀,願日日乘座於君,立侍左右,揮血做祭,靜守君安,魂魄不息,晨昏相祭”

鮮紅的血從她額頭落下,一滴兩滴匯聚到地面上,滲到地下去。

吳媼在起誓,往後每每是她的轉世或者後世子孫,皆以周遊為敬,日夜供奉晨昏跪拜。

帝休葉從她頭上滑落,翠綠的葉子掉在血泊中,金綠的光芒微弱的環繞在她身邊,逐漸環繞住吳媼周身。

血誓起,祈願成。

百里蹇看見幾縷細小的光束從天上劃下來然後飛入周遊身體中,這是願力。

少年心中嘆氣,他今日追來想看的不是這個,不過能見到周遊無中生有飲烈酒也算意外之喜。

“下去吧”周遊看著遠方的夜色,天快亮了。

“是”吳媼從地上爬起來,血滴在她蒼老的臉上又順著她的皺紋流下去,轉身消散了。

夜色最黑沉時,周遊與百里蹇同時睜開眼。

不消片刻,陽光從東邊爬上山來。

李濟世這一夜睡的很沉,醒來時天剛破曉,炕上只剩他一個人了。

“這酒不錯”今天起來竟然沒有頭痛,李濟世吧咂兩下嘴美滋滋披上外衣準備出發了。

可院子空蕩蕩的,李濟世喊了兩聲不見人出來,腦海裡忽然響起昨夜睡前的話,山風一吹吹的他渾身發涼。

打了一個哆嗦,李濟世趕緊出門去了。

“誒?”

正想著回頭幫人家把門關上,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句話來,李濟世鬼使神差的梗住脖子,快步離開了。

驢子見到李濟世的時候很驚訝,哼哼了好幾聲,繞著李濟世不停的轉圈。

李濟世心情不錯,騎上驢子發現它今天意外的聽話,於是打驢向遠處去了。

他路過了個客棧,不過客棧中已經沒有人在住宿了。

李濟世沒發現,自從昨夜的那一番話之後他竟然像大夢初醒的人一樣渾身輕鬆,眼神中充滿了希望與幹勁。

正要一鼓作氣到達目的地時,他猛然發現自已少了點什麼。

文書沒帶!

料想是落在那個院子裡去了。

李濟世只好原路返回,正路過那客棧時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大罵。分神聽了兩句,那個男人應該是客棧掌櫃,正破口大罵她半夜收人留宿居然被對方咬了一口之類的事情。

李濟世回頭看去,驢子的速度不慢,晃動間李濟世分明看見兩個女人站在老闆身邊,年輕的那個攀在年老一點的那個身上。

揉眼再看時那個年輕女人已經消失不見。

李濟世不做他想,抵達大槐樹時驚住了。

原先的院子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荒蕪的墳塋,他的文書赫然擺在墳邊上。

豆大的冷汗打溼了他的後背,李濟世踉蹌著拿回文書,然後騎上驢子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