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回憶襲來。

一個瘸子小孩被按在地上,錦衣玉食的少爺們看都不看他一眼,似乎他的存在是那麼噁心。

這些僕人多高興啊,為了防止他反抗,他們的腳踩住他的手,他們用石頭壓住他的腿和腰,漸漸的他的一條腿已經無法抬起。

自從發現自已的腿無法走路了,隨著他的殘疾出現的,還有他殘疾的心。

僕人們往他身上倒汙水,他身上長期帶著一股臭味,沒有人喜歡靠近他。

他開始喜歡這種感覺,這種萬人嫌棄的感覺,這種被人唾棄的感覺。

他是瘟神,他是克母克父的瘟神,他是萬人嫌棄的喪家之犬。

直到有一天,他霍霍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主家強買來的有夫之婦,他知道的,錢能買命。

這個女人多噁心多憤怒多痛苦都無法擺脫他。

這之後,進財找到了其他讓自已快樂的事,就是欣賞別人的痛苦無奈,憤怒和絕望。

怪不得那些人這麼喜歡欺負自已,原來欺負人這麼舒服!

多少年後,他成為“財叔”之後就沒有人再這樣對他。

進財從掙扎乾嘔很快轉變為了低吟,他在享受。

屋頂上的兩個人都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四目相對又皺眉向進財看去。

女鬼也看出了這點,一腳鬆開踩住財叔的腳,手上的動作也停了。

容貌豔麗的她歪著頭看向他。

彷彿在問“你瘋了?”

豔麗奪目又殺氣逼人的女鬼,陰氣森森的寒氣凝結出霜,她眼神呆滯無神。

進財並沒有被嚇到,反而更欣喜了,雙手拍打著胸脯“我瘋了,我瘋了!”

“來啊,你嚇我啊!殺了我!殺了我吧哈哈哈哈哈,來啊!”

鳥都見過大奸大惡,也見過吝嗇守財還見過罔顧人命,第一次見到這麼瘋的。

不禁張口感嘆“真想給他一拳,又怕他爽”

百里蹇早就恢復了平靜,只是在看到進財追著女鬼跑的時候,他動了。

少年欣長如竹的身形在月光下更具風骨, 不知為何他一向這樣漫不經心,但別人總覺得他和該是什麼貴公子似的。

月色中,他一腳踹飛瘋狂的財叔,身體看似瘦弱,眼神卻像巨獸一般可怕。

進財打了個激靈,被這眼神嚇醒。

這是殺過多少人才能有的氣勢。

進財不敢說話了,只是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靜止的狀態被打破,少年望著月亮聲音不大,但足以敲響人心。

“瘋?不,你還不夠瘋,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別人都樂意當爺爺,你是少有喜歡當孫子的”

你瘋,那我就比你更瘋。

妖異的臉上挑眉,他帶著笑意,可是眼睛裡卻沒有笑意。

“啊,喜歡被打,好啊,我要你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為奴為婢,不必做狗,只做奴隸,永遠當不上主子。我要你日日被欺負,做天底下最噁心的人,你做男人就天殘沒有那條腿,你做女人就生來美貌驚人而無法自保,千人騎萬人棄”

悠悠揚揚的話語,沒有什麼起伏,語氣就和說天氣真好一樣,不覺殘忍。

“從今天開始吧”

話落,鳥都施施然落地,人身鳥臉的臉驟然看向他。

進財像是被鳥頭人蠱惑了一般,周圍熙攘吵鬧起來。

這個院子裡死過的人們一一出現,進財跑不掉,他們每個人受過的一切,他都再受一遍。

“這是你應得的,不必謝我。我要你活著的時候夜夜噩夢輪迴,死後投胎,胎胎做狗兒子的命!這麼多年你做過什麼,我要你一一細數!”

少年的話如疾風驟雨,進財多嘴和舌頭不自在的動了。

“開平四十四年,強迫了主子的小妾

開平四十四年,殺了主子的妾生子

開平四十六年,殺了副主教的小廝

開平四十六年,強迫了副主教的女兒

開平……”

罄竹難書。

他斷斷續續的說著,每說出一項惡事,打在他身上的痛楚就越使力。

“承平六年,提議人和牲畜是能生出孩…”

戛然而止,他的脖子被鳥都踩住,肚子被鳥都踹得吐出一口血,半死不活癱在地上。

同時,所有的鬼魂都消失了,徒留一句句謝謝。

“何必髒手”百里蹇皺眉,不贊同這樣做。

鳥都只是喘著粗氣,眉毛直跳“百里,我受不了了”

百里蹇拍拍他,鳥都默契的化成鳥身背起百里蹇。

“鳥都,你知道嗎,我啊,我也該死”

少年的話語隨著風飄去,漸漸沉寂。

“我不知道別人,但是對我來說,你不該死”

鳥都敦實的聲音讓百里蹇回神,“是嗎”

“嗯,不管你別人多壞,只要你對我好,你就不該死”

百里蹇躺在羽毛上,摸著他的羽毛若有所思“鳥都啊,為什麼你先後經歷了這麼多,本該是最有資格變壞的,為什麼,為什麼仍然真誠勇敢的像小孩兒”

鳥都不慢的顛簸一下,在聽到百里蹇的輕嘶後滿意的嘎嘎叫“說什麼屁話呢,我一心安慰你,你做甚接我短處還說我長不大沒心眼,不就是說我缺根弦兒嗎!”

百里蹇悶笑,臉上終於有了幾分十九歲該有的笑容來,“怎麼,老會兒你闖蕩江湖的時我還沒出生呢”

聽到熟悉的江湖話讓鳥都一愣,這是江湖話,隨即鳥都的翅膀拍的更使力了“呦,看來這麼多年唇點也是沒變化,太歲減著的裡腥化把盤兒攝又攢兒亮”

這話的意思是,你這個年輕的假道士還真是又俊又懂事兒。

百里蹇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這傢伙是要考考自已,也不藏著掖著“這些年做了吃飄子錢的老合做了走殺,做金點的買賣成快啊”

這話是說百里蹇做過水賊做過飛賊,到頭來還是算卦的掙錢多。

話說到這兒,鳥都可算明白這小子是真沒在江湖上少混的,只是這一身氣質和那張臉怎麼也不像江湖人。

索性他也不累,繞著這城盤旋著,“你說你這一身的貴公子味兒,光是站那都比姓薛的有氣勢,不好好幹活讀書闖什麼江湖”

百里蹇料到他會問,少年忽然像放了氣的皮球似的躺倒在鳥都背上翻滾,這一刻,他覺得鳥都是可以託付背後的人,如果將一切都說出來他肯定會幫自已。

只是,他還是沒說,什麼都沒說,他和鳥都不過泛泛之交罷了,如何託付?從始至終他能靠的只有自已。

面對忽如其來的沉默,鳥都知道自已談到了忌諱,想來這孩子活的也不容易“唉,人活著,哪個容易啊”

百里蹇平靜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破裂,強烈的傾訴欲讓他狠狠抓住鳥都的羽毛,他不該說的。

鳥都察覺到異樣,沒有再追問,而是說起自已來“你知道嗎,與我一同化妖鬼的還有人都、豬都、山都,不過他們早都被道士收去了,我幸運至極,甚至能拜仙人為師化了戾氣,我做人的時候沒有名字,我們莊叫王家莊。是王丞相的家鄉,我的名字就叫王六鬥,因為我上頭有個姐,家裡拿她換了六鬥米才找的穩婆生下我,所以有人叫我六鬥,那時候村子裡叫幾鬥幾斗的遍地是,鳥都就好很多,因為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叫鳥都,免得以後再走江湖介紹自已是虎頭萬兒,現在這樣就有格調多了”

鳥都絮絮叨叨的說著自已曾經的故事,沒有多悲慘,總之天底下的窮人都一個樣。

百里蹇聽的仔細,時不時就問問他走江湖時耍鏢和各種狐朋狗友喝花酒的事情來。

一直到天亮,百里蹇都沒有提及自已的過去,鳥都心領神會的講著自已的趣事,好像要把這四十年沒說的話都說一遍一樣。

這天夜裡,二人沒有回客棧,有人說他看到一隻似鷹似鴉的巨鳥在天上盤旋了整夜。

第二日,兩人沒有再去舒家踩點。

萬事俱備,只差最後一擊。

熟悉的黑暗,熟悉的輪迴,又是這個夢。

沒錯,進財已經能確定自已在做夢了,只是他醒不來,雖然身體沒受到實質傷害,但第二日總是頭昏腦脹提不起精神渾身無力,連著跑肚,日漸消瘦。

就是現在,進財還記著自已睡前是請了法師給自已貼了一屋子黃紙,各種驅邪的物件都弄了,可他還是照常入夢來。

今日的夢很漫長,那兩個奇怪的人沒有出現,他像一個看客,看到另一個自已被人侮辱,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一味站在一邊圍觀。

先是他成了大茶壺身邊的小廝。

誰知這大茶壺惡事做盡,卻都推給進財承擔。

他看到自已跪在地上被踩斷了一隻手。

被踩進土裡的手像他的人一樣骯髒。

就這樣,“他”被送到衙門,可是衙門卻說什麼奴才不是人,主人怎麼做那是主人的事。

而“他”因為卑殺尊被處以極刑。

第二世,他成了一個女人。

但沒有活下去。

“她”生來美麗,到四歲那年竟然收到了隔壁書生的侮辱,“她”才四歲!

可想而知,那之後多少噁心的話和髒水在等待“她”。

不妙的是,五歲時,家裡的母親很快生了一個妹妹來。

這是第三個女兒。

母親很生氣,大女兒已經買了好價錢,可是“她”因為已經不完整了沒買到好價錢,幸好“她”平時吃的不多,五年了也沒有花家裡多少錢。

於是“她”和妹妹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

生命結束在母親手上。

在晴光萬里的那天,“她”們被母親帶到河邊去。

“她”就死在河邊的樹上,“她”四肢的血順著釘子流到樹上滴到地上。

而後,二人被扔到水溝裡。

母親怒罵說“你們兩個不得好死真是該的!誰讓你倆眼皮下淺不長眼投到我家來!生一個我殺一個!直到生出個帶把兒的!我看那個女的還敢投到我家來!”

進財看著自已胳膊腿上的血洞,忽然明白了什麼,他能感同身受,但他什麼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