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很快就散去,人們不敢在原地討論剛剛發生的事,一時間悅來客棧門可羅雀。

悅來客棧的掌櫃和夥計都不做聲,躲去了後廚。

薛青雲看沒戲唱了,雙腿一蹬,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周遊站在門邊,感覺不到頭頂烈陽的溫暖。

這座城這座郡是這樣,那其他的地方呢?

沉默著,周遊忽然感覺腿上傳來了重量。

鐵衣雙手環著周遊的腿,眼神澄澈的看著他。

周遊伸手,側首看向身後的鐵鋒“我與鐵衣出去一趟”

鐵衣乖巧的跟上,拉住周遊遞來的手指。

一大一小兩個人漫步在略顯冷清的街上。

街邊三三兩兩的攤販都不怎麼吆喝,街上行人少,鐵衣小小的身影就能看到許多攤子。

鐵家在百姓之中算不上特別窮,但一路走來為了節省路費很少會買東西。

小孩的眼神在一眾攤販身上掠過,什麼都沒有要。

周遊情緒不高,帶著鐵衣來到最近的一個攤子。

攤子的主人抬頭,眼神在周遊身上掃過,只看他一身的氣質就知道這人是養尊處優的。

不過這孩子不像他的,瘦瘦小小腦袋卻很大,臉色發黃綠,獨一雙眼圓溜溜的。

周遊不管這人的眼神,只是看著鐵衣的表情。

見他的眼神帶著驚喜和害羞,眼神在幾個糖人之間徘徊。

周遊摸摸兜,反應過來自已沒有錢。

鐵衣還期待的看著這些糖人,瘦削的小臉竟然也圓鼓鼓起來,不停的呼著氣,怕自已咽口水的動作太明顯。

“咈哧——”一聲馬鳴。

緊接著是四五匹馬賓士而來,路上被馬蹋的煙塵翕張,僅有的幾個行人也躲得遠遠的,跟見了瘟神似的。

雖只有四五匹馬,但人可不止四五個人,不少跟班和僕從跟在馬後跑著。

周遊側目而視,發現其中有一匹馬極其囂張,連著踩了兩個攤子,攤主一聲也不敢罵,哆嗦著躲著。

一群少年呼嘯而過。

周遊知道古代牛與馬都很珍貴,因此在不少朝代殺牛都是犯法的,而騎馬的人更是少見。

他瞥了一眼鬆了一口氣的攤主。

看來這些攤子已經對這幾個人頗為熟悉,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們這是要去何處?”周遊問攤主。

攤主收回眼神,又看向周遊“您是外地人吧?這幾位可是城裡的霸主,每日盡情玩樂,那邊當是苦樂茶寮,不僅可以喝茶泡茶,景色也是一絕,不少讀書人在那邊寫字賣藝的”

一聽到寫字賣藝,周遊心上一計。

“多謝”

周遊拉拉小孩的手,往茶寮方向去了。

鐵衣有些失落的垂下頭,抿抿嘴,口中苦澀。

苦樂茶寮離這邊不遠,設在江邊,地面鋪設青石板,走上去比土路的感覺好上不少。

要說景色 周遊是沒看出什麼,實在是華夏也有不少中餐廳、博物館,其裝修比這些竹館強多了。

不過鐵衣眼珠子滴溜溜的轉著,似乎是真的覺得景色不錯。

茶香和墨香在門外就能聞到,潺潺的人工水道環繞一圈,絲竹亂耳。

人聲不算熙攘。

周遊一進門,就有小廝來引領。

待他問過寫字的位置,婉拒小廝,帶著鐵衣走去。

屋舍之間是連廊相接,不少松樹在迴廊之間生長,綠意盎然。

走過兩道連廊,一處全由青竹製作的竹屋出現。

小鐵衣看的眼花繚亂,只覺得這裡又香又雅。

周遊看看小孩,淡笑著問他“衣兒莫非是自行慚愧拘謹起來了?”

鐵衣搖頭。

“或是你想,有朝一日你也要過上這樣風雅的日子?”

鐵衣又搖頭。

“沒什麼感悟,居士。我既不妄自菲薄也不羨慕,這裡除了香一些雅一些,與旁的地方沒什麼區別,只不過是少見我便多看幾眼”

鐵衣說話時,眼神平靜的很,周遊知道他沒有說謊。

周遊心頭忽得想放聲大笑,鐵衣這樣豁然的孩子若是教育的好也不知道未來會達到什麼成就。

往前走,那雅舍敞著門,眾人似乎包圍著什麼人。

再仔細看看,是個瘦高的男人。

只見他衣袍寬大,身形似柳,雖脊背不直但勝在氣質超然。

他嘴巴微張,彎腰執筆,下筆從容。

方才那幾個策馬過市的少年如今耐著性子坐好,幾個人時不時望望窗外,似乎等著誰。

一眾小廝如眾星拱月一般圍住這個男人。

時不時在他下筆之時發出感嘆。

這人的手腕很穩,行筆有力,運筆流暢,叫人挑不出錯來。

依照周遊的閱歷,此人的筆法算得上上乘,此字也是很有章法,這一張字可以說的上千裡挑一。

周遊忽然看向懷裡的鐵衣“衣兒,你認為他這字如何”鐵衣看著那人的字,悄悄開口“極好,可惜這人的筆風,極盡華麗,過於虛浮,小娃娃都寫的比他好”

世人常說字如其人,想來這個也是追名逐利的浮躁之輩了,鐵衣心想。

周遊點點頭,歇了繼續看下去的心思。

於是找了個靠外的小廝搭話“敢問這裡可是寫字之處”

小廝奇怪的回頭看他一眼,上下打量過笑容更加真切了“正是此處,您有什麼吩咐?”

周遊四處看看,才在人群包圍中找到一處案几,看來也是可以寫字的。

又問“可是有什麼限制?諸如是做文章還是寫詩,作風月還是寫家國?”

小廝總算看出來他的意圖,態度難免沒有剛才恭敬了“苦樂茶寮意是道盡世事人生之真理,做風骨峭峻之人,何必拘泥於形式?”

周遊挑眉,點點頭“寫得好可有賞頭?”

此話一出,小廝竟然笑了,全然說起別的話來“要說字寫的好的莫非這文斐然文公子是也,用筆多姿得勢,形神兼備,用墨自然,堪稱一絕,就連山夫長都要誇獎”

話外音便是,周遊不可能寫的比他好。

鐵衣聽的不高興,蹦下來揮開人群,大刺刺往那案几走。

周遊輕巧的跟上,以防眾人怒起。

鐵衣知道自已方才實在無禮,恭敬的為周遊拉開椅子。

這幾日鐵鋒在鐵衣身邊耳提面命,生怕鐵衣冒犯了周遊,再三告訴他對待周遊要像對待老師一樣尊重。

在場的眾人皆是看著周遊,文斐然沒有看他,低著頭諷刺一笑。

周遊拍拍小孩的臉,點了點墨。

下筆之前,周遊又看了一眼文斐然。

此人身上的黑氣很重,這幾日經過周遊的觀察和總結,他確定黑氣代表兩種可能,一是此人即將遇到劫難甚至因此而死,二是此人有害人之心,甚至曾經害過不少人。

周遊斂下眸子,神色自若。

這支筆不錯,輕重正合適,周遊看看紙面,提筆寫字。

手與筆相應相承,落筆後筆力勁健,圓健得勢,用筆沉著但爽利,章法相應,意境開闊。

寫的正是“六二,系小子,失丈夫”。

屋舍內有一瞬間的死寂。

“如何?”

周遊看向那小廝。

一直在人群之外的人忽然被點到,此時眾人的眼神無一不在他身上。

小廝急促的呼吸了兩下,侷促的笑道“小子哪知道什麼好壞,旁人說什麼就是什麼罷了,要是小子會鑑賞,哪做的小廝啊”

誰知話沒說完,文斐然的臉色就難看起來。

這小廝說什麼都行,偏偏不能說自已不知好壞,這置他於何地?

周遊看向文斐然,等待他開口。

文斐然笑了笑說“先生功底深厚,筆力筆法皆不尋常,想來在江湖上名聲不小,敢問先生師出何門?”

這話說的狡猾,周遊嘴角一扯,他哪知道現下書法家的流派,說不好就要找人笑話,他知道今日的賞錢是難拿了於是眯眯眼“不敢當,文先生請繼續吧”

坐到案几邊,抱起鐵衣不作聲了。

周遊用大拇指摩挲一下鐵衣的衣角,又想起鐵衣看那些零嘴的眼神,心中嘆息。

屋舍中的氣氛就這樣冷下來,遠沒有當初進門時候的熱鬧。

那幾位少年似乎對周遊有幾分興趣,不過看他一副端坐著的讀書人樣,也乏味起來。

坐了沒多久,周遊帶著鐵衣出去了。

行止門邊的水塘,兩個人安安靜靜的看風景。

“居士,什麼是系小人,失丈夫?”鐵衣想不明白,總覺得這句話有深意。

周遊知道那屋中的人不過是沽名釣譽之人,甚至連鐵衣都比不過,包括文斐然。

“這是一句卦辭,表義就是小子與丈夫不可得兼…”周遊沉吟下來,還是沒有繼續說。

鐵衣轉轉眼珠,立刻想到什麼“所以這一句的卦辭代表著的就是那個文先生,或許是他只顧著追名逐利,最終可能會導致他失去自已的才華或者伯樂的賞識?又或許代表的是他與您之間的什麼道理?”

至於是什麼道理,小鐵衣並沒有想通。

饒是如此,周遊就足夠滿意了,像鐵衣這樣年紀的孩子,能敏捷到這個程度,可以說是神童也不為過。

周遊將鐵衣攏在懷裡,並沒有給他解釋而是提了要求“待此事結,你再來告訴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鐵衣拘謹的笑起來,乾巴巴的嘴咧出些血絲,貼在周遊懷裡晃晃小腳又是一副傻小孩的樣子。

屋舍內此時卻並不愉快,因為山溪來了。

山溪在漁陽算得上地位超然,那幾位少爺都曾是他的學生。

只他為人刻薄,如今拿著文斐然的字一言不發,沒兩眼就把紙還給了文斐然。

“這是……”

山溪拿起案几上無人問津的字,眼神裡透著光似的。

屋舍中人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站在山溪身邊的小少爺開口了“打晌午來了個書生,往蓮塘去了”

山溪拿起紙,快步向蓮塘走去。

一個高大的青年沒有戴帽子,懷裡抱著一個小孩。

“請問閣下便是這墨寶的主人?”

周遊循聲轉身,一個老頭站在自已身後卻先行了一禮,屋舍裡的人都跟出來了。

周遊將鐵衣放下回禮“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