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槍之人似乎沒有殺心,江寒仍緩緩舉起雙掌,示以無害。

“張易,還是離了槍就無法入眠?”江寒語帶詼諧,肘部順勢闔上門扉。

室內雜聲未減,鄰室似有父訓女聲,泣涕與起伏的悽砂方言清晰可辨,仿若舌彈琴絃,繞樑不絕。

喧囂之中,空間愈顯促狹,而暗影中的槍手,依舊沉默不語。

他終是學會警惕與戒備了……江寒暗忖,心頭湧起一絲慰藉,又夾雜幾分酸楚。

有人刻意安排此地,令他與剛脫囹圄的張易會面。張易自偏遠靈田監獄而來,車行不足三時辰,應是剛抵沙月城不久。

“剛出獄槍哪來的?之前藏的?”

張易,愛槍如命。他人尚忌憚槍械之時,他已是槍不離身。

這個世界的槍械和前世的似乎相同,但發射原理卻有所不同。

張易一次因持槍被拘,兩年牢獄生涯就此鑄成。

“江寒。”

張易啟唇,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

“……那事,你有涉入?”

兩年前致其被捕之局,本由江寒策動。有人告密之後,獨留張易身陷囹圄。

靈探意圖藉此挖掘更多,然而張易堅韌不拔,熬過了漫長拷問。

無論面對如何嚴峻的審訊還是不動如山,他並不能抹去心中的疑惑。

悽砂人信條,盟友間之事必得澄明,不容半絲混亂。

然而。

“你此問,是想我怎麼回答?”

江寒目光如炬,直視張易,洞察其眸底並無殺機。

“難道我答與我‘無關’,你便能釋懷放下符槍?”

張易的質問,其實是他內心已經設定的答案。

兩年歲月,他已不堪摯友疑慮之重負。

江寒步步逼近槍口。

“我未曾背叛,但我說了,你可信?”

存疑於心,方能行走此道更遠。槍勿輕棄,張易。

“叛徒已經出現了嗎?”張易咬牙追問,他想自尋真相。

“林平之預計數日內將其揪出——叛者之死,不會有任何的光榮。”

“何以斷定他是叛徒?”

“在他的身上搜到了靈探的賄賂金,同時得到了靈法司中的奸細的線索。”

“除你與林平之外,尚有何人審視此等證據?”

“五靈門之魁首,顧賦也審問了。密告者於五靈盛會中,遭公開處決。”

靜謐之中,張易默默梳理著脈絡,試圖找到答案。

最終,他垂下握槍之手,微移腳步,自暗影中露出面容。

張易昔日之黑捲髮已被削至囚徒樣式,令江寒感些許陌生。衣衫襤褸,顯是未曾思及整飭儀容。

淚光隱現於目,面容憔悴不堪。

“江寒,你應知,我最不願之事便是疑你。然則這兩載春秋……我被囚禁在監獄裡,我無所聞……”張易聲帶顫慄。

這兩年間,為避人口舌,林平之雖為其聘訟師,卻禁止任何人探訪。

而其經營早點的雙親,悲痛難抑,也全當他是死了。

江寒撫其肩,輕拍面頰,低語道:

“此事不會再有。”

“我非‘族長’,但此事我可保證。”

……

江寒囑張易稍事整裝,聆聽他淡然述說獄中二載。昔之修長健碩,今已形容枯槁,江寒深知其所歷非言語所能盡述。

縱分離二載,彼此未變太過,心緒稍寬。

十年前,江寒軀體稚嫩,尚未與叔父江洪相認。

初至此城,仁心堂憐憫下,於破敗如停屍所之地棲身七月。是時,結識張易及其家族。

亂世中,搬運遺體亦需賄賂。為生計,童子多行竊盜之舉,江寒亦不例外。

受僱焚燬報亭,竊取疏忽之婦人錢囊,乃至掠奪醉臥街頭之酒徒。皆不堪之行。失管束、無生路之童,比比皆是。

小盜團間偶有衝突,無長輩庇護之江寒一行,常處下風。然,他們堅韌生存,如暗處蔓延之蘚。

半個時辰後,江寒助張易換上得體衣裳,二人離店,赴約馬車之所。

“話說,你仍於舊城區扶桑道院供職?”張易問。

“嗯,我還在那裡。”

對他們而言,一份世俗的職責恰是絕佳的掩飾,不惹人疑竇,於保釋更是大有助益。再者,勤勉盡責亦是可靠之人的印證。

“感覺你隨時可脫身離去。”張易言道。

江寒無言以對。張易既已汙點滿身,歸途自是斷絕。

“那......沙月城現狀如何?”

張易重拾獄前之銳利。

“喜憂參半。”江寒回答道。

“智腦”雲天河因被暗殺離世,繼而執掌“五靈”者是林平之。

“五靈”由五大家族沙月城共治。血緣非其聯結之紐帶,所言“家族”,實則“血盟兄弟”,意指共歷生死,情同骨肉之誼。

悽砂人歷來不輕信王權,故“五靈”實為悽砂各部之庇護。其權柄滔天,乃至有戲言稱“五靈”之首,顧賦府邸,為“南沙月城真正權座”。

張易聞言,面露駭色,江寒卻深諳其心。

林平之,這個他們團伙所依附的人,八年前始至沙月城,雖速登魁首之位,卻謙和有加,出身低微,宛若鄰家大哥。誰人能料,不過數載,林平之竟然帶領他的團體成為了“五靈”的首領?

“你在擔憂什麼?”張易回神追問。

“擔憂的是,你出獄即需投身新業。”

江寒笑道:“熟稔新的活兒,不會太辛苦。”

“還有一事,獄中或有耳聞。”

“何事?”

車廂昏暗,燭光未明,細節難辨。

江寒側首,目光似穿簾而出,凝視著遙遠的某個方向。

“……幫派欲禁靈酒了,張易。”

這句話輕描淡寫地吐出,卻如同一個揭曉。

……

車行顛簸,應是近郊碎石小路。

簾幕厚重,外界隔絕,去向成謎。

江寒掏出古樸的懷錶,拇指輕抬,‘叮——’,眼眸審視龜裂的表面,二十二時。

此界沿用二十四時制,然而江寒總感覺這的一分一秒比前世綿長,卻無從證明。

“我們快到了。”江寒示意張易站起。

他緩慢開啟馬車內車座的暗屜,取出其中之物……

兩柄靈寶飛劍,與兩枚入手沉凝的神行符籙。